科研院怎麽也沒有想到,一次發生異變的汙染案件,竟然變成了商南明手中對付科研院的刀。
副院長向林不之提出抗議,長達數小時的電話表達自己的不滿與憤怒,更向京城方麵匯報,質疑調查局此舉的合理性,控訴商南明職權侵占。
林不之也不打斷他,在自己的辦公室開了外放,悠悠閒閒,邊批閱文件,邊時不時嗯嗯兩聲敷衍對方,笑眯眯完全不見生氣模樣。
剛巧來局長辦公室找人的祈行夜:“?”
他壓低聲音問秘書:“你們局長怎麽,最近改行當客服了?”
秘書:“…………”
新年願望——希望祈行夜是個啞巴。
但辦公室內的林不之已經敏銳聽到了多出來的輕微聲音。
他抬頭,向門外的祈行夜招了招手,笑著示意秘書放行。
而對電話另一邊的科研院副院長——前一秒還把人家當工作時的背景音樂環繞式播放,提神醒腦,下一秒就毫不客氣告訴對方,信號不好。
副院長:“?”
他生生氣笑了:“你們調查局的東西都是我們科研院提供的,有沒有信號我會不知道嗎?想騙一個搞技術的——林不之你瘋了嗎!”
林不之眨眨眼,絲毫沒有謊言被拆穿的尷尬,反而笑吟吟道:“呀,被看出來了嗎?”
副院長:“嗬,林局長您就算是偏袒手底下的人,也該有個限度。我知道商長官身份特殊,但調查局和科研院雙蓮並蒂,還是不要因為這種事情傷和氣的好。”
林不之轉了轉鋼筆,輕描淡寫:“調查局一向非常尊重科研院,不過副院,既然我們關係這麽好,為什麽二十年科研院家大業大,還要擔心一個小小的、新成立的小科室呢?”
他笑著反問:“難不成,科研院是在害怕這樣一個小部門?”
副院長皺眉,隱約察覺不妙,想要反駁。
林不之卻沒有給他插嘴的機會:“CC2799案件中,生化服和阻斷劑等一應設備失效,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犧牲的調查官和專員名單長長一串,不容辯駁。”
“副院長。”
他輕聲反問對方:“你簽署過死亡確認書嗎?你知道,看著一個個曾經鮮活的生命,隻剩下幾個黑色鉛字,還要你來承認他們的死亡,是什麽感受嗎?”
副院長沉默了。
林不之手中的鋼筆,輕輕點在辦公桌上,聲音低沉。一下,一下,像砸在聽者的心臟上。
“恐怕這種感受,科研院並沒有在乎過。”
“離死亡太遠,以致於生命的重量變得輕飄飄無力,隻是年末報告上的幾個數字,一串確認代碼。”
林不之的笑聲很冷:“張執副院長,我希望您能理解,調查局所有屬員,在我皆是親子。我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隻想要尋找方法,不必讓我失去更多。”
“我沒有責備科研院,將失去屬員的怒火發泄到各位研究員身上,是因為我同樣尊敬各位的付出。但是。”
林不之重重咬住了音節:“我不想讓同樣的事件,第二次上演。”
“科研院可以反對調查局新部門的成立,插手調查局內部的事,但是,我想問張執副院長一句——再有CC2799案件類似的失效發生,你張執,乃至科研院。”
“可承擔得起犧牲戰士生命的重量。”
“責任,誰來承擔。”
重重的一句話。
讓副院長長久沉默。
最後,都化作一聲歎息。
“我知道了。”
副院長:“這已經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了,我會匯報院長,交由院長處理。”
“院長最近有項目在忙,等他空閒出來,會再與林局長聯絡的。”
林不之已經一秒重新切換成笑意溫潤的模樣,他笑著點頭,隨即掛斷了電話。
抬頭看向看直了眼的祈行夜:“祈偵探,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祈行夜佩服地向林不之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們局長,忽悠起人來果然一套一套的,怪不得大家都說調查局是狐狸窩。”
秘書驚恐看他,頭發都炸開了。
林不之笑吟吟擺手:“比不得祈偵探。”
他看向祈行夜懷中抱著的文件,挑了挑眉。
祈行夜也不藏著,大方將文件攤開在林不之的辦公桌上。
是有關於AB0009銜尾蛇事件的案件查詢。
隻是古怪的是,其中大片大片的內容被塗黑,很多關鍵信息更是乾脆一片空白。
一樁延續了二十年仍舊沒有被解決,延伸案件無數的災難事件,所擁有的檔案資料,卻少得可憐,隻有薄薄一遝。
至於祈行夜已經非常確定是延伸案件的CC2777以及CC2799案件,更是根本在檔案中找不到痕跡。
風過留痕。
除非有人平息了水麵。
祈行夜笑眯眯在辦公桌對麵坐了下來,一雙長腿交疊的悠閒,不言不語,耐心等待。
林不之微微垂眼,修長手指落在那份檔案上,輕輕摩挲。
良久,他抬眸,笑問:“祈偵探……想知道什麽?”
祈行夜眨了眨眼,半撐著臉笑得輕鬆愉快:“這個問題的回答,並不取決於我想知道多少,而是取決於,我能知道多少。”
“不是嗎?”
他輕聲問:“林局長。”
所有了結的案件都應該歸檔整理,並入權限之下。
祈行夜難得使用自己的權限查詢檔案,卻驚訝發現,以他隻比商南明低半級的權限,竟然無法查看完整檔案。
而檔案中,也多有缺失的空白。
祈行夜意識到,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與權限無關。銜尾蛇所有相關檔案,都在林不之的授意下封鎖,不予查閱。
除了林不之,不會有第二個人有權力下達這樣的命令。
林不之沉吟半晌,問:“你想要徹查二十年舊案?”
“你應當清楚,這絕不是小工程,其中牽連的人員與其他案件,包括國際事務,盤根錯節,難以理順清楚,稍有不慎就會失敗,甚至危及自身。”
他定定注視祈行夜:“原因?”
祈行夜笑著攤了攤手:“好奇?”
林不之挑眉,笑了。一雙眼眸是看透謊言的清澈沉定,一眼能看進靈魂深處。
“沒有無緣無故的行動,所有表征的舉動背後,都有動機和出發點。尤其是你,祈偵探。”
林不之意味深長:“你是南明看重並爭取的人,南明從不會做無用功。好奇這兩個字,從來與你無關。”
祈行夜沒有反應,不言不語的注視著林不之。
他對其他人如何評價或戒備自己不感興趣,他來的目的,隻有一個。
“CC2799案件,粉色晶體分析報告。CC2777案件,許文靜秘密實驗組事件。”
林不之讀懂了祈行夜沒有明說的話。他不急不緩的前傾身軀,從抽屜中抽出一份空白文件,利落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遞向祈行夜。
“它是一份空白支票,想要什麽,你可以自己去拿。”
林不之微微一笑:“我相信,祈偵探會知道這份授權,什麽時候使用,用在何處,才能發揮它最大的效果。”
真切的笑意重新回到祈行夜臉上,他從林不之手裏接過那份空白授權,知道這是準許自己開始接觸調查局核心資料。
今日的主要目的,已經順利達成。
隻不過,這同樣是一次考核。
——你想要權限?
那就證明你夠格。
祈行夜並不在意林不之的嚴苛標準和不信任,以他至今所觀察到的調查局危險處境,林不之這個局長若是輕易相信所有人,才是失敗。
他笑眯眯衝林不之豎起大拇指,感歎道:“林局長,果然是千年的狐狸。要是放以前,真想和林局長拜個把子,咱們來個桃園三結義——哦,還要加上商長官。”
得到了示意想要送走祈行夜的秘書,剛推開門就差點被撲麵而來的張狂之語驚得摔下去。
她眼睛瞪得溜圓,驚愕看向竟敢說要和局長拜把子的祈行夜,心中火車呼嘯,“嗶嗶嗶嗶!”不斷。
反而是兩位當事人,誰都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依舊是輕鬆愉快的洽談氛圍。
林不之還笑著說讓祈行夜不要當著商南明的麵說這些,否則商南明一定不會同意。
祈行夜拍胸脯保證:“商長官非常喜歡我,一定會同意。拜把子嘛,以後更親近了,多好。”
自信滿滿。
林不之失笑搖頭。
要真的拜了把子,南明才是賠了夫人。
秘書滿頭問號,但也不敢多問究竟發生了什麽,隻能在提醒了局長一句稍後還有會議之後,就轉身將祈行夜送了出去。
她本來還想要旁敲側擊,從祈行夜這裏得到零星消息,卻沒想到這位平日裏接觸不多的祈偵探,別看尋常一副愛玩愛鬨熱情的性格,卻比誰的口風都還要緊。
想要從他這裏拿走一丁點信息?
比登天還難。
反而被祈行夜倒套走了情報,得知了林不之最近的工作重心。
以及——新部門並非是商南明一意孤行,事實上,從很多年前,商南明就已經有這個打算,也已經數次向林不之遞交了提案。
隻是當時並沒有合適的時機。
這次案件的慘烈犧牲,科研院確實難辭其咎,倒是正好被商南明抓到了把柄,乘勝追擊,反而被他利用了起來成為機會。
林不之最開始也對建立新部門持觀望態度,但最近幾年,不知是聽到了什麽風聲,還是被商南明長時間的堅持說服,竟然也逐漸同意,站在了商南明這一邊選擇支持他。
所以這次新部門的建立,才會如此之快。
過年時才開會定下來,這幾天的時間,就已經完成了所有前期工程,甚至就連總部內的新部門選址都早早確定好了。
兩人邊走邊說,氣氛輕鬆得像是好友閒聊。
直到新部門的玻璃大門出現在視野中,秘書才後知後覺,自己剛剛……是不是說得過於多了?
但秘書再如何懊惱,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也不能從祈行夜腦子裏剜走一塊記憶。
“謝了。”
祈行夜笑眯眯抬手說再見:“新部門真是不好找,謝謝你送我過來。不耽誤你的工作了,秘書姐姐去忙吧。”
秘書:“祈偵探客氣。”
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遇見了——懷疑她被祈行夜坑了。
秘書滿心懷疑的轉身離開,還在腦海中試圖複盤剛剛的交談,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就順著祈行夜的話說了這麽多。
祈行夜單手插兜站在原地,直到秘書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儘頭,他才轉身,抬頭看向新部門。
“科研與技術部”幾個大字就懸掛在門旁,新掛上去的銅板還沾著些許灰塵沒來得及擦拭。
整個這一層走廊儘頭,都被通頂的黃銅大門阻斷,掩去所有人看向走廊後麵的視線。
透過大開的門扉,可以清晰看到還在部門內忙來忙去,腳不沾地的工作人員們,到處都散落著沒有被組裝好的建材,空氣中也彌漫著粉塵,還沒有來得及拆裝的大型儀器隨處可見。
身穿灰色科研服的研究員們在其中穿梭,簽收儀器,指揮擺放。
一片還沒有穩定下來的混亂。
徐文卿一抬頭,遠遠就看到了站在門外的修長身影,眼尖的認出了那張臉,連忙迎了過來。
“祈偵探?你怎麽到這邊來了?”
徐文卿驚訝,轉身看了一圈:“商長官不在我這,不過,明助理倒是在。”
看到新部門負責人靠近,祈行夜立刻掛上親切燦爛的笑容:“沒有,我不是來找商南明的。”
“剛剛出外勤回來,還沒來得及恭喜徐工升遷。不知道徐工這裏有什麽能幫上忙的,就先讓荔枝過來幫把手,乾乾苦力。”
祈行夜笑眯眯道:“徐工有什麽需要,一定要和我說。我負責的好幾起案子可都在徐工手裏呢,握著‘人質’,我可得多討好徐工。”
徐文卿被逗笑,隨即才反應過來他們竟然是站在門口聊上的天,連忙側身讓開空間,迎祈行夜進新部門參觀。
“祈偵探別介意,科技部門剛成立,還沒有收拾好,灰塵有點大。”
徐文卿:“不過,祈偵探你剛剛說,好幾起案子?”
他驚訝問:“我隻知道CC2799一起,粉色晶體我們還沒有正式著手開始分析。還有其他案件是祈偵探負責的嗎?”
祈行夜並沒有隱瞞。
在與徐文卿並肩同行,走向新部門深處的時候,隨口說了自己更關注的幾起汙染案。包括與許文靜相關的。
徐文卿腳步頓了頓,被黑框眼鏡遮去一半的臉上閃過傷感。
物傷其類。
他與許文靜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曆,同樣是生物學博士,自幼咬牙苦讀,突破原生家庭的桎梏,靠著自己一步步走上來。
他比任何人都更要明白,許文靜在領域內的造詣。
以及艱難。
在看到隨著玻璃體內封裝的粉色微粒一起送來的檔案時,徐文卿恍惚還以為在看自己的檔案,是鏡子裏的另一個自己。
隻不過,一個在畢業後去了大洋科技,最終被自己所負責的實驗組害死……生不如死的汙染。
他卻幸運的躲過一劫,進入了調查學院,又調派進入調查局,跟隨商南明。
然後一路升遷,成為新部門的負責人。
有一個好上司的好處,就在於哪怕他實際上並不擅長交際,隻願意埋頭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專心致誌搞研究,也能順風順水的活到今天,還得到提拔和重用。
他不必擔憂自己應該在哪個位置。
商南明清楚他的真才實學,會為他安排最適合的位置。
徐文卿安然平穩,已經逐漸習慣,並理所當然。
可直到他看到許文靜的檔案,才忽然驚覺,自己究竟有多幸運,可以在商南明手底下做事,可以保持自己的本心,甚至生命。
“許文靜……”
徐文卿喉嚨滾了滾,才歎息般輕聲道:“如果把我放在許文靜的位置上,我做的不會比他更好。不論是保護組員,留下線索,還是藏匿微粒。”
“不怕祈偵探笑話,就連在專業領域上的造詣,我也不及他。”
徐文卿苦笑:“忽然覺得負責人這個位置燙屁股,我何德何能,一介沒有優勢的普通人,也能坐到這個位置上。”
祈行夜確信:“相信我徐工,單單是京城大學博士和副教授的身份,就已經不是普通人了。”
明明就是他故意提起的許文靜,現在卻又笑眯眯鼓勵徐文卿:“自信一點。”
徐文卿還要感激他。
祈偵探……真是個好人啊。
“不過,祈偵探怎麽會對他的案子這麽上心?”
徐文卿好奇:“外勤調查官一般不會有如此充足的時間,去關心一起已經結案的案件的。”
祈行夜聳了聳肩:“大概因為我是顧問偵探而不是調查官吧。”
可隨即,笑容還是慢慢從他唇角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