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子媳婦最近的生活並不好過。
她覺得,哪裏說不出的不對勁。
她是村裏最好看的姑娘,嫁給亮子,圖的就是他老實,老一輩勸她說這種男人好過日子。
後來亮子帶著她進城打工,生了個女兒。丈夫老實巴交什麽臟活累活都肯乾,掙的錢全都交給她,一心一意為她們娘倆兒,她覺得日子很踏實。
可最近,亮子變了。
就從大年三十那個被臨時叫出去的夜晚開始。
出去時還好好和她打招呼說再見的人,回來時卻渾身濕漉漉的,精神恍惚,走路都搖搖晃晃,甚至從年久失修的樓梯上摔了下去。
她聽到響聲驚呼著衝出去,就見亮子仰麵摔倒在樓梯上大頭朝下,四肢扭曲成詭異的角度,甚至手腳向後彎折近半,不像是人能扭過去的。
在昏暗閃爍的小燈泡下,看起來倒是像……像蜘蛛。
亮子媳婦小時候,曾經在老家潮濕的牆壁上,看到的那種有著細細長長腿足的大蜘蛛,幾根細腿支著鼓鼓的大肚子,被戳翻後就會無力而狂亂的蹬著腿,試圖翻過來。
村子裏很多男孩都喜歡抓這種蜘蛛拿在手裏把玩,長相怪異,卻沒有毒性,如果肯耐心的烤一烤,肚子和頭也可以吃。肉不多,但勝在有趣,最妙的就是蜘蛛受熱後臨死前的瘋狂掙紮,成就感油然而生。
屬於亮子媳婦童年時代的小愛好。
可就在這一刻,在陰冷逼仄的昏暗樓梯中,她忽然覺得,自己嫁的這個人,也在自己麵前變成了蜘蛛。
蹬著細細的腿,在哀嚎,在哭泣著掙紮。
但終究逃不過一死。隻是更高一等存在吞噬前的小樂趣。
夫妻兩個停在樓梯上,一時都僵立在原地安靜下來。
直到鄰居聽到巨響疑惑開門查看,才驚呼著跑過來幫忙。
亮子媳婦這才恍然回神,連忙把摔下去的丈夫用力踉蹌著扶起來。
不知是不是磕到了頭,亮子神情渾噩,眼球渾濁沒有焦距點,就連向鄰居道謝時也木愣愣的僵直,像是剛學會走路的機器人。
僥幸逃離死亡的蜘蛛,還沒有重新習慣肢體。
鄰居沒有在意,隻是趕緊招呼著他們回去看看有沒有磕傷。最怕磕到了腦子。
他們這種家庭,一旦有個病痛,就是等死。
鄰居很清楚這對在樓上租房子住的小夫妻有多艱難。
可回了家之後,亮子很久都沒有說話,直愣愣看著媳婦,眼球裏隻剩霧蒙蒙一片灰白。
那不是看不清東西的眼神。
而是陌生。
像剛破開蟲卵鑽出來誕生的蟲子,新奇的打量著眼前的世界。
女兒喊媽媽,亮子媳婦匆匆去了女兒房間。
再回來時,亮子已經不在客廳兼他們倆的臥室了,通往陽台的窗戶呼呼吹刮著冷風。
亮子坐在冷風中發呆,嘴裏含混著不知道在說什麽。
亮子媳婦聽不清。但她不喜歡。
像很多年前,來村裏做法事的師傅,念叨著沒有人聽得懂的語言,在和另一個世界的亡魂溝通。
她本以為亮子隻是在工作時發生了什麽不愉快,亮子沒說,她也就沒問,體貼的留足私人空間,不想傷害丈夫的自尊心。
不論他在外麵怎麽苦累給別人當孫子點頭哈腰,在這個家裏,他都是頂梁柱。
接下來的一周,亮子媳婦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窒息,家裏安靜得可怕。
每天天不亮,亮子就自己熱個滿頭帶走當早飯離開家,直到淩晨才帶著一身露水冷氣回來,森森陰冷令人不適。
像是死亡的氣味。
亮子媳婦問起來,亮子也隻悶悶說“工作忙”,不複從前的關切開朗,變得沉默寡言。
他坐在家裏的哪個角落,那裏的燈光都仿佛陰暗幾分,看不見的黑霧將他籠罩。
女兒問為什麽很多天沒有看到爸爸,亮子媳婦隻是說,忙。爸爸去掙錢了。
亮子媳婦很清楚丈夫的不容易。
她知道,丈夫乾的,是很多人不願意做的搬屍工。
工作越來越難找,老板們還總是拖著找理由不給,家裏米缸日漸見底,女兒卻越長越大,上學生活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亮子一夜一夜睡不著覺,為此愁斷了腸,幾天就滿頭花白的蒼老。
正巧那時,同鄉的一個叔伯說,缺搬屍工,問亮子敢不敢乾。
那些拿著錢喝茶的大人們,是不會乾這種臟活晦氣活的,倒是正好讓他們這些人撿了寶。
搬一天,就有一千塊。多的時候,或是遇到了連環車禍、巨人觀腐屍這種血糊糊滿地腸子碎肉的,抑或是凶殺案這種不吉利的,人家還要多給他們幾百塊,偶爾遇到那些大學生嬌貴出身的,還會不好意思的向他們道歉,給他們塞煙酒和吃食。
唯一的問題,就是晦氣。
國人總是忌諱死亡,不願提及死亡和衰老,似乎這是丟臉的事。隻有青春貌美富有的人,才配好好活著。
對於他們這些整天近距離與屍體打交道的,就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覺得他們身上都沾染了屍臭,說不定會有鬼魂跟他們回家,害死周圍的人。
同鄉的叔伯也說了,這活兒,沒想象中那麽好乾。
要是醫院或者家裏搬出來的,倒還好,屍體乾爽又整潔,有的家裏孩子孝順的,早早就給老人換好了裝老衣服。他們這些搬屍工,隻要抬下去就行。
可,哪有那麽多死得舒服的人呢?
有的從河底撈起來,有的在下水道裏,行李箱裏。
有的被發現時已經爛成了一團蒼蠅飛舞的肉泥,到處翻湧著蛆蟲,蒼蠅落在眼球上爬來爬去的啃噬皮肉,老鼠和蛇會鑽進死者的肚子。
說不定一抬起來就有腸子心肺碎塊連同蛇蟲鼠蟻掉下來,砸在腳邊,倉惶逃竄離開。
聽說的死亡,和直麵慘烈惡心死亡場景的衝擊力,根本不是一回事。
亮子剛開始信心滿滿的拍胸脯說隻要給錢自己什麽都能乾,但第一天上工,還是沒忍住衝出去吐得胃酸都出來了。
他耽誤了時間,工頭很不高興,家屬和殯儀館的人也連聲怒罵指責他對死者不敬。
亮子不得不強忍著惡心,點頭哈腰給工頭送煙酒塞紅包,說自己肯定沒問題,再給一次機會。
這才保住這份工作。
可亮子媳婦知道,亮子足足吐了兩三個月,才終於習慣起來。
那幾個月間,亮子每天都是從噩夢中驚出一身冷汗,哭著喊著醒來,瑟瑟發抖如同無助孩童。
她隻能一遍又一遍安慰他,說,想想孩子,孩子需要學費,需要得到不同於村裏小學的良好教育。他們苦著,可等他們的孩子長大,就可以像那些他們在街上看到的人一樣,光鮮亮麗,大方得體的行走。
亮子和媳婦都是村裏小學的,他們很知道,自己的童年小夥伴大多都讀到二三年級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就不讀了,一群群整日遊走在村子裏,有的還知道幫家裏乾點農活,有的踹門大罵老不死的拿錢給我上網吧。
等大一點,有的在家門口蹲著,對著手機嘻嘻哈哈,十四五歲生孩子,有的會出去打工,學美容美發,學焊接做工。
等生的孩子長大,也會重複父輩的經過,再生孩子,再重複……
亮子媳婦因為不想讓自己的孩子重複那樣的生活,才逃離村子,出來做工掙錢。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漂漂亮亮的生活,可以不因為是女孩就被周圍人看不起,罵賠錢貨。
所以再難,她也咬牙堅持下來,拚命工作到一身傷病。
噩夢驚醒的夜晚,亮子和她翻看著存折,抱頭痛哭。亮子哽咽著向她承諾,就算他死在那,也一定保住這份工作。
和這份被人忌諱的工作所帶來的高昂薪水。
但生活剛有起色,就又有了波瀾。
鄰居聽說亮子是搬屍工,頓時不乾了,大吵大鬨集結起了整棟樓的人抗議,要把亮子一家轟出去。他們沒有人願意和一個成天與屍體打交道的人做鄰居。
晦氣,會死人的。
誰知道哪天就把冤魂厲鬼帶回來,跟著進家門,到時候整棟樓的人都不得安寧。
亮子一家不得不打包搬家,重新找住處。
冬天的京城,真的很冷。
風吹刮過,凍透骨子縫的疼,裂開一道道血口的粗糙手掌又再次被吹得流血,又癢又疼,抓一下就爛。
亮子帶著一車行李,推著自己的媳婦和女兒,走了很久的路,問了很多人,向很多房東哀求。
最後,才終於找到了現在住的這個地方。雖然狹小又破爛,但總算有個可以落腳的地方,令人安心。
亮子媳婦不想讓剛穩定下來的生活再次被打破。
她去找了工頭,擔憂詢問到底怎麽了。
工頭坐在塑料椅上,像一尊蠟像,無知無覺,眼神僵直。板房裏沒有取暖設備,就連窗口都露著一條縫沒有關嚴。
屋子裏很冷,可工頭卻對此沒有半點反應。哪怕他露在外麵的皮膚,已經凍得變成了青灰色。
像腐爛後又被冷凍的肉。
他甚至不願意回答亮子媳婦的話。
她無法,隻能離開,試圖去尋找認識的亮子其他工友。
另一人告訴他,亮子最近工作特別積極,除此之外沒什麽不正常的。
亮子媳婦沒辦法,隻好跟在亮子身後,想要親眼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難不成,是外麵有人了?
所以他才不願意回家,不願意和自己說話,工友們會為他打掩護。
但她卻跟著亮子走到了醫院的殯儀館。
眼睜睜看著亮子徑直走進了太平間,在一具屍體旁邊坐下來,臉上忽然露出了笑模樣。
是和在家裏時截然不同的生動。
亮子變得和往日一樣開朗,哈哈大笑著,說到興起時還會拍大腿和旁邊的櫃子,向好兄弟之間喝酒訴苦,場麵再尋常不過。
……如果,亮子的交談對象,不是一具屍體的話。
不止是這具屍體。
整個太平間都像是亮子久別重逢的老友,他一個個拉開冷凍格,將屍體從冷氣中抱出來,勾肩搭背就像喝醉酒後親密攙扶的朋友,還會對著屍體做出不同的表情,語氣,話語。
好像真的在和屍體交談,屍體真的對他說了什麽一樣。
亮子媳婦看得毛骨悚然。
神使鬼差的,當亮子回身看過來時,她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躲到了旁邊牆後麵,心臟砰砰直跳。
她記得自己住的老城區最邊上,街頭槐樹下,常年蹲著個算命先生,總有人說他算的好,就是可惜,年紀輕輕就瞎了,成天戴一副墨鏡,還要徒弟攙扶著才能走。
亮子媳婦去找,卻撲了個空。
聽旁人說,這位姓李的算命先生,大過年的自己摔下來斷了腿,在家休息養傷呢。
無法,她隻能去了另一個算命先生那裏,將亮子的情況和對方說了。
從亮子做搬屍工開始,她就擔憂著這件事,可終於,它還是來了。
——鬼上身。
她篤定,亮子絕對是被鬼附身了。
算命先生也認同,並說這是血光之災,需要八百八十八才能鎮住。
她花了一大筆錢,肉疼的帶著個羅盤回家了。算命先生說,把羅盤掛在門口,亮子經過時一照,就好了。
但亮子隻是看了一眼。
然後笑著走進家門,喊媳婦。
她驚喜。羅盤真有用。
可……
今晚,她側身躺在凳子拚湊搭起來的床上,卻久久不能閉眼。
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響。
嘎吱,嘎吱……像慢條斯理的咀嚼,牙齒崩開骨頭,撕咬血肉。
在安靜的室內,顯得如此清晰。
亮子媳婦渾身僵硬,不敢回頭。
她不知道,自己身後的,到底是鬼,還是亮子,抑或是……其他什麽東西。
眼角閃過一點光芒。
羅盤在外麵路燈的照耀折射下,光亮鏡麵反射出亮子媳婦弧麵扭曲的臉,以及在她身後,張牙舞爪的黑暗。
她瞬間張大了鼻孔呼吸急促,心跳無法抑製的加快,慌亂得不知該怎麽辦。
身後的咀嚼聲,卻停止了一瞬。
“媳婦…………”
有人在輕緩幽幽的呼喚。
黑暗中,咧開笑容……
“算命先生不在?”
祈行夜站在偵探社門口,向外麵來詢問的街坊納悶道:“李龜龜的傷還沒好嗎?按道理說,早應該出來擺攤了啊。姨你找他乾什麽?我打電話幫你問問。”
阿姨憂心忡忡:“小祈啊,我家貓昨天晚上跑丟了,我想讓李師父幫我算算貓跑去哪了。這可是我當姑娘養,它丟了,比我死了都難受。”
祈行夜震驚:“阿姨!以前你家貓狗丟了都是找我幫忙找的!”
怎麽他就不在家幾個月,商業版圖就縮水這麽多!偵探社的傳統生意都有人來搶了。
好家夥,以前總有人嫌棄瞧不起他,覺得他就是個抓貓找狗的偵探。
他當時就發誓要讓那些人後悔,今天你看不起,明天你攀不上——他果然不再是抓貓找狗的了。
…………現在連丟貓丟狗都不找他了。
全被李龜龜搶了生意!
祈行夜:李龜龜!你以怨報德,我救你狗命,你搶我貓生意!你個叛徒,無恥小人!
他頓時氣勢洶洶拍胸膛:“姨你不用找李龜龜,你找我啊!我保證,就算你家貓姑娘跑到南極去,我都能幫你逮回來。”
阿姨為難:“誒呀小祈,不是阿姨不找你,就是你不在這兩個月吧,李師父那邊還降價啦,以前五十,現在十五。”
“你這還要二十塊呢,太貴了。”
祈行夜:“…………”
阿姨你家貓糧一袋都二百塊,快遞送來時我可是看到價格簽了!貓丟了,你連二十塊都不肯給我,離譜!
他忍辱負重:“十五,十五也行!”
可惡的李龜龜,搶他生意不說,還乾擾行業價格,要不要底層內卷卷到死啊!
京城一晚豬下水爛肉麵都要十五塊了,烤腸過年漲價四塊錢一根,好貴的,要吃不起飯了!
這邊答應了阿姨,一轉頭,祈行夜就一邊心裏盤算著能不能和烤腸老板講講價,四根十五塊,他和荔枝一人兩根。一邊找出李龜龜的電話,撥了出去。
李龜龜懶怠的接起電話時,背景音樂裏還響起了足球解說的興奮呐喊。
祈行夜哽了下,陰惻惻:“李,龜,龜…………你毀了我的商業帝國,還敢大搖大擺在家看球賽?你覺得自己的命很硬?”
李龜龜:“?”
他納悶:“什麽商業帝國?你什麽時候有這東西了,你那破偵探社成天鬨鬼幾十個厲鬼把你那當驛站旅館用不說,你還是個光杆司令,正經員工一個就倆,一個空氣一個你。”
“就這,還敢說商業帝國?”
李龜龜誠懇:“祈老板,你說是螞蟻帝國吧,你家柳樹下的那窩螞蟻。”
“順便——你知道你家院子裏的柳樹
祈行夜:“……………”
他沉默良久,然後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翻著白眼差點嘎在當場。
“臥槽!你再說一遍,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