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琥珀裏無法逃離的靈魂。
人可以通過眼淚和尖叫宣泄恐懼,可是沒有聲帶,它甚至連痛苦喊叫都做不到。
祈行夜愕然,不可置信的看向流浪漢殘餘的骨骸:“沒有其他方法讓它解脫嗎?”
商南明搖了搖頭,卻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它已經是汙染物,跟隨汙染源的存在與否而消亡。”
“如果找到汙染源,就可以抑製汙染粒子保存它的意識,讓它跟隨身軀一起死亡。”
除此之外……
沒有任何物理手段,能夠幫助流浪漢解脫。
商南明曾通過資料告訴祈行夜,成為汙染物之可怕,即便是調查官被汙染,也很難承受得住那樣的痛苦。
他本想讓殘酷的事實嚇退祈行夜,卻反而激起了對方的興趣。後來,又變成他叮囑祈行夜照顧好自己的事例。
而現在,祈行夜目睹了異化腐爛的全過程。
這一刻,他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感同身受於汙染物的痛苦。
……以及憤怒。
拘束箱很快被合上,嚴密上鎖,等待運回調查局總部。
特製金屬足以隔絕汙染粒子,被關嚴的拘束箱對汙染物來說,屬於沒有“空氣”的真空地帶。
而對尚殘留神智的汙染物來說,那也是一時片刻的解脫,失去汙染粒子對意識的修複,它就可以像被酒精麻痹神經一樣,模糊了痛苦。
即便是暫時的,也已經是仁慈。
祈行夜垂首站在原地。
冬夜的冷風吹起他的發絲,明明他站在路燈下,卻腳踏陰影,遮蔽了神情。
“祈行夜……”
忙碌的現場中,商南明卻敏銳注意到了祈行夜的不對勁。
他走過去,骨肉勻稱的修長手掌落在祈行夜肩膀上,歎了口氣:“這就是真相。即便殘酷,但它是真實的世界。”
“我們生存,並且隔絕的殘酷世界。”
良久,祈行夜才“嗯”了一聲。
他慢慢抬起頭,被風拂亂的發絲間眉眼淩厲。
曾經書中江湖的劍光穿透紙麵,落在了他的眼眸中。
歡笑下被遮蔽的真實,也被在商南明眼前被揭露一角。
“我可是,接受了張麗的委托。二百塊錢呢,我當然要努力完成委托。那個人,跑不掉了。”
祈行夜聲音很輕。
他明明在笑,卻讓見者內心發寒:“汙染物都比人有人性,那人還有什麽存在的必要?比野獸還不如的東西。”
商南明手掌微微發力,捏了捏祈行夜的肩膀,將自己的溫度傳遞:“我知道了。”
“我們是搭檔,你的願望,也是我的目標。”
天橋附近所有的監控攝像,立刻被調取過來,試圖從影像中找出當時那個騎自行車潑灑液體之人的長相。
但因為這裏的位置較為偏僻,並且行政重疊,職責劃分並不太清楚,認為歸屬京城大學管理和認為歸屬街區的,各執一詞,也使得這裏的監控攝像,遠比繁華地稀疏,隻有三部在持續工作。
祈行夜將送來的監控影像反複對比數次,都沒能找到能看清騎自行車人的角度。
騎自行車的那人身材勻稱,祈行夜從對方胯骨的寬度判斷出為男性,但對於男性而言,對方有些矮小,從視頻情況看,隻有一米六左右。
因為那人帶著專業的頭盔和護目鏡,臉也被口罩捂得嚴嚴實實,並且穿過天橋下方時始終方向朝前,沒有回頭,所以使得影像辨認工作更加困難,始終沒有完整的麵部出現在監控裏。
調查局提供的移動分析設備,遠比民用的技術先進,很快就將此人的身體數據和動作特征分析出來,提供了詳實數據。
祈行夜嚐試將有關此人的數據輸入數據庫中,卻一無所獲。
商南明瞥了一眼:“並不是所有人的全部數據都在數據庫中,這涉及到個人隱私問題,不會強迫國民提交全部數據。隻有重刑犯和重點關注人員,才會有完全的數據在犯罪數據庫中。”
“沒有比對結果,說明對方在此之前,並非重刑犯或重點關注人員。”
商南明輕歎,給出祈行夜不願意聽到的結果:“很有可能,那隻是一個普通人。”
祈行夜捏緊了手指,關節泛白。
如果是罪大惡極之人,似乎還有理由,有可以被劃分出人類群體的正當緣由,承受憤怒和指責。但,最討厭的結果,就是那也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屬於“普通人”群體。
讓惡變得寬泛。
且令人失望。
一直以來用生命保護在身後的人們中間,竟然會有這樣根本不值得保護的人……
“不必想太多。”
商南明平靜道:“惡和善總是糾纏的,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有些‘白’,落在條件適合的環境裏,也會開出惡之花。”
尋常看到的再普通不過的人,一旦環境改變,落進壓力更大或被提供了作惡條件的地方,也會有被公序良俗和世俗目光壓製的陰暗想法,在內心滋生。
商南明看過太多,也有過被護在身後的人們傷害攻擊的時候,他已經習慣。
他隻是擔心祈行夜的堅定信仰,會被動搖。
但祈行夜恢複得比他意料中快太多。
當祈行夜重新抬眸看過來時,已經恢複了尋常那副笑嘻嘻的模樣:“監控裏很難看清那個人的長相,但小王剛剛不是在兩公裏外的垃圾桶撿到了玻璃瓶?”
“如果他不是個慣犯,那就算嚴密,也是生澀,百密一疏。或許他會覺得離開天橋就安全了,放鬆警惕摘下頭盔,或是出現在其他監控攝像中。”
祈行夜轉身向車輛走去:“走吧,去實地看看,也許那附近的攝像頭可以提供新的線索。”
張麗提到過,那人騎遠了之後還專門停下來向後看過。
在祈行夜看來,這是作惡後的得意洋洋,將此作為可以回味的“功勳”,想要欣賞自己的傑作。
那很有可能,沿路的轉角或丟棄瓶子的垃圾桶處,那人會覺得安全了而停下來,回味自己的“成功”。
那也會令那人露出更多破綻,提供有關身份的線索。
商南明開車,祈行夜將沿路的攝像頭全都標記,並讓專員去要來了監控錄像。
除此之外,為了避免再出現攝像頭太少而漏掉信息的情況,他還將路邊的一些小飯館和商店認真記了下來。
有的店麵門口有攝像頭,也都被他一一標記了下來。
商南明:“你想要拿到這些攝像頭的監控視頻?很難。有的人家不一定開,隻是裝上起一個震懾作用,有的,不一定配合你,將視頻給你。”
就算能夠拿到視頻,那也是明天或更久了。
對那個極為危險的傷人者而言,太慢了。不等找出線索,他就會再次傷人。
祈行夜卻眨了眨眼,迷茫:“為什麽要那麽久?”
他晃了晃手機,界麵停留在撥號界麵,上麵備注的赫然是“肥肥麵莊老板”。
商南明:“……?”
他向車外看了一眼,看到他們剛剛開過的一家裝有攝像頭的店,就是“肥肥麵莊”。
“你……”
商南明皺眉:“認識那家店的老板?”
祈行夜自然的點頭,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對:“我可是在京大讀書四年,這附近所有的店我都熟悉,也經常回來,新店我也認識。”
他比量了一下:“這條街,從頭到尾,沒幾個我不認識的老板。”
商南明:“…………”
他的眸光難得驚訝。
“我怎麽有種錯覺。”
商南明問:“你為什麽到哪裏,都認識?”
不論是安平區的美食街巷,還是京大附近的店麵——如果說偵探社附近的街區人們認識祈行夜,是因為他人緣不錯,注重鄰裏關係。
但整個京城都認識,是不是離譜了?
即便商南明本身也擅長對外交際,經常被調查局的人驚歎。
但他還是覺得,祈行夜的程度已經不能單純歸類為人緣好了。
大概是民俗學的“玄學”範圍了。
祈行夜聞言笑了:“怎麽可能呢?我又不是人口普查機器人,怎麽會認識京城兩千萬人呢?”
商南明一口氣還沒鬆到底,就聽祈行夜語調輕鬆道:“頂多認識幾萬個啦,畢竟通訊錄容量有限。”
商南明:“…………”
祈行夜歎了口氣,愁眉苦臉:“我還是覺得現在的手機技術不夠用哦,通訊錄竟然還有上限?不夠用啊!什麽時候有能裝下幾十萬個手機號的通訊錄就好了。”
“因為裝不下,其他的手機號我隻能背下來了,好煩哦。”
商南明:“除了你之外,別人很難有這種需求。”
深夜時間,對很多人來說都已經沉沉入睡。
尤其是需要淩晨早起工作的麵館老板。
祈行夜耐心等著,幾分鍾之後,麵館老板似乎終於被吵醒,聲音帶著睡意接起了電話:“怎麽了祈大兄弟?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要打架嗎?”
商南明不由得側目看來。
半夜被吵醒脾氣還這麽好,對方和祈行夜絕非點頭之交。
祈行夜:“大哥救命啊!你家監控視頻趕緊給我,還有這條街上其他人家有監控的,你認不認識?也幫我說說。”
“我接的委托,有人在這條街上殺了人跑了,還有可能殺其他人,不快點找到他就會有下一個受傷——人命關天,江湖救急!大哥,全靠你了!”
對麵的麵館老板瞬間清醒,勃然大怒:“豈有此理!殺了人還敢跑?!”
“你等著,包在我身上!”
掛斷電話,祈行夜又迅速聯係了沿路上看到的其他幾家,三言兩語將對方說得義憤填膺,熱血沸騰,拍著胸脯保證一定幫忙。
不到十分鍾,祈行夜已經收到了這條街上絕大部分監控視頻。
旁邊的專員:……神跡!
他咽了口唾沫:“如果祈偵探來分析部做外圍專員,效率一個頂十個!”
工作十年,還沒有剛進入調查局工作的祈行夜工作優秀,是什麽感想?
專員:謝邀,感受到了人與人的察覺,心服口服,差距太大連比試的心思都沒有。
祈行夜的方法很快奏效了。
被多角度拚湊起來的監控視頻,很快在終端屏幕上被程序重組成了三維立體影像,一目了然的清晰。
那人騎車快速從天橋下逃離,一口氣跑了幾百米,確定沒有人追過來之後,就慢慢放緩了速度。
他將裝液體的瓶子扔進垃圾箱,然後摘下了口罩,依靠著牆角捧腹哈哈大笑起來,極為愉快。
似乎是覺得不可能有人找到他,安全感之下,他推著車哼著歌,搖頭晃腦的拐進旁邊陰暗狹窄的小巷。
在轉角的瞬間,透過眼鏡的縫隙,某一個角度下,監控拍下了那人的側臉。
雖然模糊,但,五官俱在。
祈行夜眼神冰冷,卻愉快的打了個響指,笑了起來:“Bgo!抓到你了。”
視頻被截圖,解壓縮放大,重新處理圖像,根據光點凹凸數位點重組,過濾雜質,圖像變得清晰起來,並被發送到分析部,搜查此人的身份。
祈行夜剛轉頭,向商南明露出一個笑容,終端就傳來了提示聲。
“商長官!在距離天橋三公裏外的居民區,發生了另一起潑液體傷人事件,受害人和天橋受害者的狀況極為相似!高度懷疑同為CD5250案件,尚未正式現場確認。”
安可的聲音急切,從聽筒中傳出來時,聽起來快急哭了:“受害人報警求助,那附近的專員截取信息認為和我們的辦理範圍重疊,所以給我打了電話。”
他六神無主:“我在京大另一邊追查另一條加害人的線索,距離第二起傷害事件九公裏,無法立刻趕到,我……”
“我知道了。”
商南明沉穩截斷對方的話:“地址發給我,我和祈行夜在附近,由我們來負責。”
“安可,你們組繼續負責跟進另一條線索,同時注意配合分析部。”
商南明迅速向地址駛去,同時一心二用,給安可下達了明確指令。
有了努力方向的安可也快速從慌亂中平息下來,應聲執行。
與此同時,和本次汙染案相關的所有信息,都源源不斷的向商南明匯總,他有條不紊的處理並分析,再向負責本次案件的人員下達指令,同時還要安排好從總部趕過來的化驗科人員。
情報分析部張長官氣得給商南明打電話,指責他跨部門行使指揮權,不問過自己就安排自己的人。
“化驗科!隸屬於!分析部!不是你的機動1隊,商南明,你手不要太長!”
商南明輕笑:“什麽部門?我們不是調查局大家庭嗎?”
四兩撥千斤。
張長官:“…………”
站在道德製高點給別人扣大帽子!偏偏還沒辦法反駁……啊啊!
副駕駛上的祈行夜全程目睹,欣慰向商南明豎起大拇指:“有乃父之風!你爸爸我當年也是這麽乾活的。”
商南明:“…………”
等趕到第二起傷人事件發生地時,遠遠的,祈行夜就看到了圍在居民區門口的一圈人牆。
警察在接到電話時已經趕到了,救護車也在旁邊不斷閃爍紅藍光芒,在深夜中將附近的樓宇都染上緊張的顏色。
旁邊居民樓的窗戶後麵,有居民好奇的伸頭張望,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奇怪的是,這些人隻是圍著,麵露難色,卻就是沒有一個人動作,所有人甚至身穿製服的醫護都圍在附近,卻無法上前,更別提送醫或救助。
氣氛僵硬,在場眾人揪緊了心弦,每個人都在抑製自己的慌亂和恐懼。
祈行夜趕緊下車邁開長腿跑來:“讓一下謝謝!這是我們職責內的案子!”
他撥開人群,看到了被擋住的場景。
青年倒在地麵上,不斷試圖向外攀爬,痛苦的小聲呻.吟卻連哀嚎的力氣都沒有了。
“救……”
他顫巍巍向祈行夜伸出手臂,眼睛渾濁渙散,卻還充滿渴望。
“救救我……”
青年的下半身,已經融化成一灘粘稠的液體,白色煙霧升騰繚繞,像是被濃硫酸腐蝕後的模樣。
他下半身的衣服布料全被腐蝕,旁邊的地麵上還殘留著液體潑灑後的水漬印痕。他的雙腿連皮肉都已經融化,露出森森白骨,在散發著腥臭焦糊氣味的油脂粘液裏半隱半露,骨骼破碎彎折,像被烤化的芝士條。
油脂滲透磚石,留下人字形印記,從不遠處拖行過來,還有鮮紅碎肉散落在半路上,鮮血成為劃線。
青年的腰部以下已經快要完全融化,上半身,卻還完好無損。
似乎從腰部開始被分割成兩個不同的世界。人間,和地獄。
青年痛苦呼救,一聲聲如泣血嘶啞。
“救我,求求你們,誰都行,救救我……”
“不,殺了我,殺了我!”
祈行夜注視著青年,僵硬在原地,屏息也沒有發現。
他的心臟沉重酸澀,在向下無底墜落。
但隨即升騰起來的,卻是憤怒。
點燃了他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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