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行夜從沒覺得人體組織這麽燙手過,他抱著人頭,一時間手忙腳亂,左手倒右手,不小心拋出去又連連接回來,像是哪隻手都不願意負責拿一顆“活”人頭的工作。
他覺得自己沒有把人頭扔出去,完全是因為優秀的職業素養。
“萬萬沒想到,我在墓裏沒見過死人睜眼,倒是在這碰見了。”
祈行夜驚魂未定,拎著手裏的人頭,再次不小心和那雙渾濁眼睛對視上時,仍舊覺得頭皮發麻。
商南明似乎笑了下:“害怕?”
祈行夜古怪的看了眼商南明:“害怕它乾什麽?它連個手都沒長出來,還能打我嗎?”
他笑眯眯觀察了手裏的人頭兩眼,像是為了驗證他的話,他還屈指彈了人頭一個腦瓜崩。
人頭表情狀若發怒,怒目圓睜瞪向祈行夜。
但在接受了“死人複活”這一事實後,人頭已經無法再嚇到祈行夜,他拎著人頭的姿勢極輕鬆,就差配上一曲“采蘑菇的小姑娘”。
人頭很快就一副不適,看上去被晃得暈車。
還是商南明及時製止了祈行夜,讓人頭幸免於在死後再遭受一劫。
祈行夜按照商南明的要求將人頭重新捧在手裏時,看上去甚至還有點遺憾。
“如果你沒有拿穩,讓它滾進了草叢裏,這裏很難將它找回來。”
商南明在祈行夜失望時,又補了一句:“等案件結束,在所有物證歸檔之前,你如果沒有儘興的話,可以。”
祈行夜笑眯眯點頭,愉快的哼起了歌,看上去心滿意足。
人頭有什麽好玩的?隻不過一些逆反心理,讓他玩反而索然無味。
一如兩人之前的猜測,有頭顱出現之後,對汙染物來說,確實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從他們走向居民樓的這短短一段路,已經有更多汙染物出現,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向兩人走來。他們就像是饑餓之地唯一散發香味的餡餅,所過之處的餓殍都被吸引而來。
大部分人還有頭,隻是脖頸上有持續蔓延中的殷紅,甚至向麵部侵占,黑暗中乍一看去,整張臉都融入黑暗,隻剩下脖頸以下還在。
他們神情呆滯,眼睛渾濁,動作遲緩而僵直,死死盯著祈行夜手裏的頭顱。
祈行夜:“雖然我知道自己很棒棒,但被這麽多人排著隊追求,還是第一次。”
他仰了仰頭,不僅沒有畏懼,看上去甚至有些驕傲:“看!商妃,這都是朕的魅力體現。以後我一定要在履曆上寫著‘曾被無頭人排隊追求,無頭人為我大打出手’。”
說著說著,祈行夜忽然興奮:“你們別打了,不要為我打架了!”
“…………”
商南明看了他一眼,難得不知道應該如何接話。
祈行夜耐心的等著周圍被汙染的居民被吸引來差不多之後,才終於有所行動。
此之前,他都一手托著人頭,一手拎著長刀,哪位居民無意識靠得太近,或者伸手想要搶奪人頭,他就拎著刀背敲過去,將對方重新趕回包圍圈,耐心的規整出一個甜甜圈的形狀。
他一人,包圍了全部上百人。牧羊一般,讓這些人在隻剩吞噬本能的情況下,依舊維持著秩序。
“來來來,一個個來,不要插隊。說你呢!後麵排隊去。”
祈行夜回身向商南明感慨:“竟然有種托塔李天王的感覺。”
商南明默默看了眼他手中擎著人頭的姿勢,覺得自己現在還是不說話為好。
祈行夜已經很興奮了,不需要他再來回答他。
兩人對這種情形已經很熟悉了。
祈行夜繼續站在原地扮演吸引源,商南明則將已經稀釋好的阻斷劑分發下去。
這些居民沒有意識,自然也不會自己主動張嘴。商南明戴上手套,修長有力的手掌猛地捏住一人的麵頷骨,強迫對方張嘴,再利落迅速的灌進去一口稀釋液。
不等被汙染的居民反應或試圖攻擊,商南明已經結束,挪動向下一個,再用相似的手法利落掰開下一張嘴。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迅速得不到五秒就已經完成。
明明是一群具備攻擊性的危險臨界值汙染人,在商南明手裏,卻像是養鴨場流水線上等待喂食的鴨子。
祈行夜見狀,欣慰點頭:“商妃,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也有些農牧天賦?”
“等下輩子朕和你生在尋常百姓家,我們一個喂羊,一個養鴨,冬天還能吃涮羊肉和烤鴨……等案子結束之後,我們去吃烤鴨吧,餓了。”
說著說著,祈行夜的肚子“咕嚕”一聲,跑偏了話題被他自己饞得直流口水。他舉起自己手裏的人頭,看過去時甚至有幾分眼冒綠光。
“其實羊雜也不錯?再涮個腦花,澆一勺紅油——你有忌口嗎?”
人頭:就算我是汙染物,當著我的麵討論怎麽吃我還問我忌不忌口……
商南明乾脆利落的處理完最後一個,回身時向祈行夜點頭:“隨你。”
祈行夜咂了咂嘴巴,饑餓驅使下忽然動力大增。
他隨手將人頭往手臂裏一夾,彎腰扯過簡易拘束裝置,將沒有頭的汙染物鎖起來,輕鬆得像是不過是在幫商南明乾簡單農活一般。
他甚至還有心情和商南明細數起了周圍有名的館子,報起那些廚師和他們有名的拿手菜。
“咕嚕!”
旁邊剛脫離險境的居民肚子發出巨響。
祈行夜和商南明敏銳看去。
那人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晚,晚上沒吃飯就遇到這種事,可能失憶消耗也挺大?”
旁邊人忍無可忍:“你們是在報菜名嗎?這邊的羊肉那邊的烤鴨,剛從津門進修回京是嗎?”
祈行夜聳聳肩,輕鬆笑道:“那你們找個地方躲起來吧,等停電檢修結束之後,你們也能各回各家吃飯了。”
有人心懷疑慮,問祈行夜:“真是停電嗎?”
祈行夜麵不改色,理直氣壯:“不然呢?鬨鬼嗎?”
“那你手裏拎著頭……”
“你看錯了,這是買回去做晚飯的豬肘。”
“我看見了……”
“你眼鏡度數該換了。”
商南明在旁聽得笑意染過,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對祈行夜睜眼說瞎話的行為假裝看不到。
祈行夜囑咐好這些人絕對不能在黑暗裏亂跑,一定要等“供電恢複”之後才能移動。
但是當他轉身,繼續向前走時,卻沒走兩步就慢慢嚴肅了神情。
“你感覺到了嗎,商南明?”
祈行夜壓低聲音:“壓力。”
空氣中,遍布著濃霧一樣的顆粒,讓原本輕盈的空氣變得沉重。
他們每向前走移動一步,都極為艱難,並且越靠近小路儘頭的那棟居民樓,這種壓力就越清晰。甚至像在海底行走。
祈行夜覺得自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被汙染粒子占據的空氣,不屬於他。
但是汙染計數器上,依舊顯示為零,無法測出有任何汙染粒子存在。
祈行夜和商南明對視一眼。
商南明沉聲指向祈行夜手裏的金屬箱:“肉眼可見汙染粒子的高濃度結晶形態,但無法測量,那隻有這是汙染粒子本身效果這一條解釋。”
“這個濃度,汙染源或未閉合縫隙就在周圍。把頭顱裝好。”
他們既然是要引誘汙染源主動現身,那就不能讓汙染源發現人頭其實並不是它的——在遠處散播的“傳聞”已經夠了,離得近時,還是保持些神秘好。
祈行夜迅速將頭顱重新裝好,抽出武器在手,每向前一步都極為小心。
進入汙染粒子高濃度範圍,就等於進入了汙染源的主場,它在有汙染粒子占據的區域,具有令人忌憚的控場權。即便做不到高等級汙染源可以構築的巢穴或二重世界那樣徹底,但也足夠令調查官心生警惕。
隨時有可能從每一個角落和縫隙裏衝出來的汙染源,成了祈行夜需要防備的頭號危險。
“最壞的打算,是整棟樓所有人都已經被汙染。”
祈行夜仰頭看向這棟高層居民樓,大致估算人數後心臟沉重。
白天他們拜訪目擊者的中年女士時,這棟樓旁邊的小廣場上還有老人在曬太陽,孩子在奔跑嬉戲,生機盎然。
但現在,整棟樓都已經籠罩在死寂的黑暗之下,家家戶戶看不出內裏情況,窗戶昏暗沒有反光,一潭死水的平靜。
祈行夜一腳踏進樓棟的瞬間,就敏銳的察覺了空氣中飄散著的血腥氣。
淡淡的,一閃而過。
隨之而來的,卻是潮濕密閉的難聞氣息,和空氣中無形的壓力一並襲來,讓祈行夜腳步頓了頓。
他覺得自己像是踏進了大型猛獸的領地,在靠近的瞬間就已經被黑暗中狩獵的猛獸無聲盯上,像被鎖定的獵物,無法逃離。
祈行夜決定先去中年女士那裏查看,那裏是目前已知的最早出現問題之處。
在八樓。
雖然樓棟有電梯,但顯然這種時刻,祈行夜兩人最好還是選擇樓梯。
問題在於——“咚!”
祈行夜抱著自己被結結實實撞了一下的膝蓋,麵目猙獰的單腳跳,無聲嘶吼。
他疼得眼淚都要飆出來了。
回身一看,在樓梯間裏擋住去路的是一個巨大且結實的鹹菜壇子,因為他的那一撞,還將鹹菜壇子壓蓋的石塊撞歪些許,飄散出一股鹹菜的味道。
祈行夜:為什麽要在樓道裏放雜物啊啊啊啊!就不能體會一下有人要摸黑上樓打怪獸的情況嗎!!
他疼得眼淚汪汪。
商南明將他攔到自己身後,換成自己走在前麵。
有些年頭的小區裏無法避免的雜物堆積,讓兩人從樓梯間上樓的行動被嚴重阻礙。
祈行夜一邊在心裏估算著地勢,計劃著如果遭遇危險如何撤退的路線,一邊憂心忡忡。
商南明看出他的憂慮,輕輕搖頭:如果實在不行,也可以從樓上蕩下去。
祈行夜深情:你願意加入我的部落,和我一起做人猿泰山嗎?請說“我願意”。
商南明麵無表情:…………
樓棟內部一片安靜,連最基礎的噪音都消失不見。樓道裏,隻剩下電梯上方的紅色指示燈牌,紅色笑臉在這樣黑暗的環境中顯得如此詭異陰森。
祈行夜瞥了一眼便快速收回視線,抖了抖,背後發冷。
呼吸聲與呼吸聲重疊,腳步聲之下,還有另外一重聲音。
祈行夜慢慢停頓下腳步,俊容上的笑容蕩然無存。
他身後……有東西,在靠近。
商南明卻對他的消失恍然未覺,依舊在向樓梯上方走去,隻是,他的肩膀似乎頓了頓。
“祈行夜,放手。”
商南明低聲提醒。
祈行夜:“???”
他抬頭看了眼商南明,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確定自己兩隻手都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目前和商南明差了半層樓的距離。他誠懇道:“除非我是橡膠製品,不然想做到這個高難度動作,還是有些奇怪的。”
“你有沒有懷疑過,是你身後,另外什麽東西,在觸碰你?”
商南明聞聲慢慢停下腳步。
他緩緩轉身,看到的就是在下一層樓梯上仰頭看向自己的祈行夜。
如祈行夜所說,手臂沒有兩米長,很難碰到他。
樓梯間裏隻有他們兩人。
但商南明分明感覺到,有微冷的手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順著向上落在肩膀,似乎是在靠近頸動脈的血管。
他微微垂下眼,瞥向自己背後的陰影。
即便兩人相對而視,卻依舊看不到對方身後的另一道人影——就算他們彼此之間都有感應。
祈行夜:“……我身後有人,但不是你。”
商南明眼中的祈行夜身後,卻隻有一片空氣。
祈行夜眼中的商南明,同樣如此。
樓梯間的氣氛,逐漸僵硬,變冷。
祈行夜搓了搓手臂,覺得自己等回去應該訂一個鐵圍巾保護一下自己的脖子。
他驚恐問商南明:“汙染粒子還能隱身的?是不是還有另外幾兄弟,會噴火會噴水,天天嚷嚷要救爺爺?”
商南明:“……你說的,恐怕不是汙染粒子,而是另一種藤生生物。”
不論是祈行夜還是商南明,他們的戰鬥經驗都足以敏銳到讓他們察覺身後的不對勁,但是大腦對於危險的感知,卻和眼睛出現了嚴重衝突。
無論祈行夜怎麽確認,他身後確實沒有第二個人影。
但當他重新邁開腳步……那多餘的足音,又回來了。
祈行夜:“你還說不是!承認了吧商爺爺,就是有其他葫蘆娃!”
商南明皺眉,他停留在原地,沒有隨意移動。
片刻後,他忽然問祈行夜:“記不記得,有汙染物的頭顱,是在我們麵前融化的?”
那時,融化的頭顱變成紅白相間的一灘,像是融化的棒棒糖,淋漓了那人一身。
但是很快,那些粘液就都消失不見。
好像那人的頭顱,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他們一直都沒有問,除了被找到的那一顆頭顱之外,其他汙染物的頭,都去哪了。
但商南明想,他們現在找到了。
“不是縫隙沒有關閉。”
商南明聲線沉穩:“而是反哺。”
汙染粒子的濃度會上升,並非是商南明一開始猜測的縫隙持續噴薄,而是因為汙染源在製造出汙染物之後,汙染物被融化的頭顱,會重新變成汙染粒子,返回到汙染源所在之處。
像依戀“母親”而回家的工蟻。
汙染源製造出的汙染物越多,被反哺的力量就會越強。
而那些消失的頭顱,現在,就在他們身邊。
看不到,摸不著,以另外一種形態存在。
商南明補充:“或許,現在你正與某顆人頭臉貼臉。”
祈行夜:“…………”
他表情驚恐像世界名畫:啊啊啊啊——
商南明勾唇,好心道:“不要張嘴,有可能飛到你嘴裏。”
祈行夜瞬間閉嘴,但依舊執著的用鼻孔呐喊。
商南明忍俊不住,眉眼染上笑意,輕輕搖頭:“以民俗學為傲的偵探,竟然也會怕鬼嗎?”
祈行夜欲哭無淚,小心翼翼的向四周查看,試圖辨認自己身邊是否真的有另外一顆頭。
“我那是怕鬼嗎?最起碼鬼不會到處飛人頭,看看!本地幫派勢力就是比外來的有素質,鬼比汙染物有禮貌多了。”
祈行夜:我是說我學民俗,但我們不教汙染啊——!
商南明勾唇:“你老師如果聽見你這話,應該會很欣慰。”
遠在千裏之外的秦偉偉:“阿嚏!”
他嘟囔:“誰念叨我?該不會又是那個祖宗吧?”
而祈行夜在和商南明確認了他們周圍確實很有可能是頭顱,並且無法消除,隻能等汙染案件結束,汙染源失去對汙染粒子的掌控後,才能失效之後,他就麵色木然,眼神裏透露著生無可戀。
祈行夜:一直以為我討厭的圍著我繞圈圈的是蒼蠅蚊子,現在還要多一項——看不見的人頭!
但這反而讓祈行夜更加有動力,罵起汙染源咬牙切齒,乾勁十足的一擼袖子,摩拳擦掌等著要將汙染源拘束起來。
“我們的口號是——給每一顆頭一個家!”
商南明:“…………”
他失笑搖頭,但對祈行夜過剩的興奮並不發表看法,縱容他往前衝,自己則依舊按照自己的步伐節奏,沉穩落在後麵,為祈行夜兜底。
他的視線掃向四周,將任何祈行夜有可能忽略的細節儘收眼底,不放過一絲一毫。
“小心再踢到雜物,祈偵探。”
商南明平靜提醒。
下一秒——“咚!”
祈行夜:“嗷嗷嗷!你說晚了啊混蛋!”
商南明唇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隻是被黑暗覆蓋,沒有人看到。
八樓很安靜,一眼掃過去,也依舊和祈行夜白日離開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被移動或改變的痕跡。
祈行夜先在這一層其他人家門前走過一圈,心裏犯嘀咕。
從這些人家門前的鞋櫃和雜物看,有的年紀已大,有的退休,有的還在上學上班。這麽複雜的構成,一整天下來總應該有進出過家門吧?但就連門口的垃圾都擺在原位。
出於偵探的職業習慣,祈行夜白日在離開時,清晰的記住了所有的擺放乃至細節,但是,就連風吹移動的角度都沒有。
那位獨居的中年女士,仿佛連同這片空間一起被世界遺忘。
像是一起被封進琥珀,與時光一並。
祈行夜儘量放輕腳步,站在那位中年女士的家門口四下檢查,又試圖眯起眼順著大門貓眼向裏望去。
商南明:“也許另外一顆頭就在門內,也在貓眼後麵看你。”
祈行夜炸毛:“!!!”
他抖了抖肩膀,驚恐回身看向商南明,好半晌才平息心跳。
反應過來的祈行夜:“……你是在報複我嗎?”
商南明:“錯覺。”
沒有證據的祈行夜磨了磨牙,隨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細而長的撥片,小心送進貓眼,側耳聽聲。
商南明皺眉:“這是?”
祈行夜:“你知道貓眼的作用原理嗎?尤其是老式的傳統結構貓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