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色再次消解,肆貳手中的名牌變成了水柿子,他們幾人穿著便服,帶著竹條編織成的白紗帷帽,僅僅是背著一隻劍在背後。“幾位大俠!我請你們吃水柿子!”眼前的孩子興奮道,“謝謝你們一直在保護我們山陵郡!”肆貳不該接受的,但是她看著這個水柿子,鮮豔的橙色、豐滿的果身、冰涼舒適的觸感……她不由自主想起還在寧王府時,她很喜歡吃水柿子,它甜甜的、脆脆的,一口下去,什不好的心情都被爆漿的的果汁衝刷走了,隻剩下了清甜爽口的滋味。肆壹玖輕笑道:“想吃的話便收下吧。”他說著,蹲了下來,摸了摸孩童的腦袋,將一個袋子塞到對方手中,道:“既然我們收了你的東西,那你也要收下我們的東西哦!不過你要答應我,等我們走了之後,再拆開看。”“好啊!”那小孩爽快的答應。“哇!真的好甜啊!你們也趕快嚐嚐!”離開的路上,肆咬了一口柿子驚歎道。看向身旁的兩人時,才發現他們已經快吃完了。“什嘛!你們兩個家夥總是悶悶的,可真沒意思!”肆憤憤的咬了一大口柿子,又自顧自道:“話說回來,萬一公孫先生很久都沒回來怎辦?”“放心吧,我留了信件給藥童,詳細寫了我們的情況,也留了令牌,公孫先生回來後會去營地找我們的。”肆壹玖道。“那就太好了”,肆快活道:“不過,難得的假期,你們難道就打算這樣回營嗎?別啊!我們一起去集市逛逛吧,今天可是難得的節日!我聽說晚上有燈會,就這散步過去,剛好天黑了!漫天的燈籠飄在天上!我小時候見過一次,可好看了啦!”“既然想看,那便一起去吧。”肆壹玖道。“肆貳!”肆說著挽起肆貳的胳膊,黏糊糊的貼了上去,後者答道:“當然。”“快看!那隻大魚燈!”肆臉上都是醉酒後的紅暈,臉枕著胳膊,醉醺醺的趴在欄杆上。“小心別掉下去了。”肆貳道,往樓下看了看,隻瞧見一個又一個的各式各樣的頭頂,但能看出,大家都很高興很幸福。肆壹玖靠在邊上,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側著臉看著滿天燈火。人群喧鬨之中,一陣蒼老渾厚的聲音滌蕩而來,帶著滄桑,帶著悲愴,在一眾歡聲笑語中殺出。眾人紛紛看去,隻見街頭有個滿頭白發的說書人,正有力的擺著折扇,豪放不羈的往前邁了幾步,走到聽眾麵前,拉著腔調,一字一句聲如洪鍾,振聾發聵——“無災無禍,無過無失,是曰無咎!無患無疾,無死無殤,是曰無咎!無罪無戾,無妄無驕,是曰無咎!觀其舉措,察其規矩,招禍取咎,無不自己也!亟盼內無兄弟之隙,官宦之蠹,亟盼無咎!亟盼外無天災降罔,寇亂侵侮,亟盼無咎!亟盼合家團圓,共享天倫,亟盼無咎!亟盼人壽年豐,海晏河清,亟盼無咎!天佑樓北,福澤八荒,亟盼無咎……”“無咎……”肆貳細細思索著這個字眼,聽到一旁的肆壹玖淡淡道:“預備隊便是在無咎元年開始征召的,自改元無咎後,已過了五年。”一陣細微的啜泣聲打破了寧靜的氛圍,肆突然將臉埋在臂彎下哭了起來。“怎了?”肆貳疑惑的問道。“是喝太多難受了嗎?”肆壹玖走上前來,“去屋坐著歇息會兒吧。”肆搖著頭站直身體,又醉醺醺的趴回欄杆上,哭道:“我好像看見肆肆零和押官了,他們在那個魚燈上……”肆貳和肆壹玖一愣,接著肆便絮絮叨叨的說起話來。“肆肆零為什要把我推開?為什不讓我去死呢?我那膽小,每次揮劍殺人都忍不住發抖,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在蒼穹騎的日子每天都度日如年,每時每刻都很煎熬,卻要假裝我很好……”“他為什要推開我?死去的人應該是我,現在我每次揮起劍都不敢發抖,我拚儘全力,我不能死,我的命不僅僅是我的命,還是肆肆零的,我每天都會夢到肆肆零懶洋洋的躺在石頭上,嘴咬著草芯,我每天都跟他說,今天誰死去了……”肆突然雙手緊緊握著肆貳的右手,一邊流淚,一邊瞪著眼睛道:“一開始,在夢他的臉還很真切,我還記得他的樣子,可現在,每次他來到我的夢,都帶著一張模糊的臉,我、我想不起他的樣子了……”她鬆開了肆貳的手,走開了,自顧自道:“押官死的那一天,我睡不著,我又想哭,但不知道為什哭不出來了,我好恨……”“若是我一開始就死了的話,就不用一次次的經曆生離死別,看著他們一個個死不瞑目!為什要打仗!那群巫啟人又想要什?我恨不得將他們千刀萬剮!可是我很弱,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死在他們的手……”最後肆緊緊抓著肆貳的雙手,眼都是擴張的血絲,厲聲尖叫道:“我不會放過他們的!就算死了,我也要變成厲鬼向他們索命!”肆貳沒有說話,將嚎啕大哭著的肆拉入懷抱著。後半夜,人群攢動的街道已經變得空落落的,肆貳坐在地上,爛醉如泥的肆抱著她的腰,枕在她身上睡著了,她的手輕輕放在肆發邊,拇指摩挲著她緊皺著的眉頭,若隱若現的真氣流入她的眉心,使她放鬆了下來。肆壹玖坐在旁邊,他麵前的矮桌上已經堆了好幾個空罐子了,現在,他一仰頭,把最後一壺酒也喝完了,他開口道:“剛認識肆肆零不久,他便跟我提到,他很喜歡吃肉,但是他們那邊的人很少能吃到肉,有時候也吃不上飯,他加入預備隊,就是想要人人都能吃上肉,押官說他是希望戰爭能儘快結束,不願再看到生離死別,肆則說自己想要突破自我,看看自己能在戰場上走多遠,能不能當上一個女將軍,而你,我記得你說你是為了和家人的約定。”“不管怎說,你們都有參軍的理由,而我沒有。我們那邊隻要有人被選上了預備隊,那地方官便能賺到人頭費,所以縣令不斷督促大家報名。”“那時候我們還在學堂念書,我還記得那段時間到處有官府的人來做講演,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課業去聽他們講演,所有人都認為應當積極報名,包括我的家人、親友。”“有一天,縣令來了,所有藍眼睛的都被叫走了,爹娘也一道跟著去了。他慷慨激憤,說了一早上情真意切的漂亮話,所有人都沸騰了,我也被說迷糊了。最後他扼腕歎息,捶胸頓足,殷切期盼道:‘梨縣的後生才俊,你們都會去參軍嗎?’最後,在他的帶領下我們都去報名了,不少人都入選了,包括我。”“但我在離家的那一天就開始後悔了,我其實不想離家而去,我想留下來。但我打心底相信他們,無論是縣令、鄉紳、父母還是恩師,他們歡笑著送我們上路,我也故作輕鬆的朝他們揮手,他們對我來說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在我心,他們代表著毋庸置疑、至高無上的權威,他們見識廣、閱曆深,我的生活離不開他們的主導,我的一切都和他們息息相關,與他們密不可分。”“但初篩開始時,是那些王公貴戚,他們說的話比縣令還要好聽,我幡然醒悟,卻又無所適從,我深感不安,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路了。比起所謂的為樓北培養出頂級的戰士,那些王公貴戚更願意通過折磨人來凸顯自己的權威,我們的大部分時間,都被浪費在了向他們問好、行禮及罰站當中。”“當我第一次上戰場時,我看見死屍遍布,我的懷疑與迷茫都徹底消解了,連同我對那些人根深蒂固的擁簇與信任。我看到到處都是兵荒馬亂、哀鴻遍野,同伴接二連三的死去,最開始我還能有說有笑,偶爾哭一場,但是成為隊長後,我對所有人都更加熟識,我必須為擔起責任,但我的心情愈發沉重了,總有人會離我們而去,而我卻束手無策。儘管如今蒼穹騎享譽全樓北,偶爾去一趟普通軍營還會被人畢恭畢敬對待,我都隻假意配合,心隻覺得自己無能又渺小。”肆貳將手搭在對方肩上,道:“世道汙濁,是因為每個人皆是無能之輩、迷途之人,這不是憑我們蒼穹騎就能改變的,你已經做的很好了。”肆壹玖苦澀一笑,繼續道:“我打小就喜歡鑽研廚藝,最大的願望就是能開個客棧。過去我常常想,等戰爭結束後,找個安安靜靜的小鎮,張羅客棧,押官說他記賬,肆肆零則說我下廚,他當店小二,招攬生意,天天要有肉吃,要是你和肆路過,我們還可以小聚一番,可現在隻剩我們三個人了……”次日,肆貳仍然坐在地上,靠著身後的長塌閉目養神。肆跟一個八爪魚一樣纏著她,一邊說著美夢夢話,一邊將腦袋拱入肆貳懷,肆壹玖也靠著肆貳的右肩,呼呼大睡。暖洋洋的陽光透過柵欄從左邊照了進來,肆貳迷迷糊糊的半睜起眼睛,地上粼粼光斑,自己的影子投到了眼前的矮桌上、地麵上,長塌兩端,肆壹玖和肆貳在自己兩旁呼呼大睡,耳邊傳來幾聲輕柔的嗤笑,長塌兩邊似乎多了兩個影子,一個正抱著頭,沒模沒樣的半躺著,嘴咬著一根草芯,另一個則放鬆的坐著,腿上放著一本書,左手翻著書右手提著筆。肆貳猛然清醒過來,轉過頭去看,上麵卻是空無一人。肆和肆壹玖也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竟然癱在肆貳身上睡了一覺後猛然坐起身,兩人都手足無措的尷尬起來,撓了撓後腦勺。肆貳回過頭來,見兩人都醒了,便道:“既然醒了,那收拾一下我們便回去吧。”肆壹玖和肆點了點頭。今天的天氣甚好,林間也一片綠意,陽光試圖一鼓作氣潑灑下來,卻在半路被錯落密集的樹葉、枝條埋伏,在地上碎了一地。肆變回了平日大大咧咧的模樣,頗為不滿的大聲嚷嚷道:“為什就我一個人醉成這樣了?太丟人了!”肆貳安慰道:“這沒什的,肆壹玖也喝醉了說了不少話……”“肆貳,別說——”肆壹玖在肆貳開口後本想阻攔,但已經遲了。肆貳不解的看了看對方,但還是選擇不將話說下去。“什?肆壹玖也有喝醉的一天?憑什不能讓我知道!你都說了些什?快點如實招來!”少女墊著腳揪著對方的帽子逼問道。“我是不會說的!你死了這條心吧!”肆壹玖壓著帷帽反抗道。“好啊,肆壹玖,你居然對我說這種話,我再也不要和你說話了!”少女登時不樂意了,纏上了肆貳,撒潑道:“肆貳你看他,太過分了!居然叫我死心!回去後你偷偷告訴我嘛,我不會說出去的!”“喂喂,你就這樣當著我的麵密謀?”“都說了你不要跟我說話!”……就這樣吵了一路,幾人回到了營地,卻發現大家都聚在外麵相互交談,臉上藏不住的喜色。“隊長他們回來了!”“肆壹玖!”“怎了?”肆壹玖不解的問道。“方才有軍官過來了,說聖上的旨意月底便會到達,蒼穹騎很快就要解散,收編進暗衛隊,然後分配到各個城,不用再打仗了!”三人沉默無言的對視了片刻,不知為何,一股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夜半子時,軍營深牢內傳來了聲聲哀嚎。“別殺我!別殺我!我沒有通敵!”被剝去軍服的人絕望的喊道。幾位蒼穹騎大隊隊長冷漠的看著跪在地上的人。“你太令我們失望了,副將,這些年來,我們蒼穹騎為你們駐紮軍收拾了多少殘局,挽回了多少將士的生命,您就是這報答我們的嗎?”“我真的沒有和巫啟人暗中聯絡!”罪人仍然抵死不認。肆壹玖走上前來,將一個手掌大的蜘蛛木偶丟到對方跟前,對方的哭喊戛然而止。肆壹玖帶著一臉血回到蒼穹騎的營地時,肆正站在滿是沙石的地麵上等他。“是他做的,他已經承認了。”“……”肆沉默著,將手帕遞給肆壹玖擦臉,不遠處,肆貳站在訓練場上,看著手中的劍。秋風瑟瑟,陰雨連綿,天璿殿外,一個腰上掛著一個粗糙的白玉兔子玉佩的男子全身濕透,額頭也磕爛了,卻仍在不停叩首——“長澤求聖上收回成命,勿將長姐指婚給慶王殿下;長澤求聖上收回成命,勿將長姐指婚給慶王殿下……”寧王蘇府,全員都已跪在大堂中,但卻不見當家人寧王。蘇長沚臉色蒼白,跪在最前頭。“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寧王嫡女華貞郡主蘇氏德榮兼備、秉性端和,有徽柔之質,恪恭持順,綽有餘妍,有安正之美。正值桃李年華,妙齡之年。逢慶王求娶,仰承皇太後慈諭,特指婚於慶王,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儘予國,勿負朕意。欽此。”“臣女蘇長沚,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天璿殿外,蘇長澤已經沒多少力氣了,但仍然在不斷叩首:“長澤求聖上收回成命,勿將長姐指婚給慶王殿下……”一把傘傾向蘇長澤上頭,太子蹲下來,將手落在對方肩上,啞然道:“沒用的,聖旨已經下了,父皇讓我來勸勸你。”見對方沉默以對,太子揮手屏退了隨從及守衛,繼續道:“這道聖旨不得不下,你最清楚不過了,你不要責怪父皇,也不要自責。你我同樣皆受皇權裹挾,婚姻之事本就不是當局者所能左右的,如今你我年歲漸長,不日也會被指婚,若是不合心意的話,難道也要如此長跪不起嗎?慶王府昔日雖是家大業大,近年來卻是子嗣單薄,空有其表,更不用說他們已靠著繼承的爵位和蔭封揮霍多年。我知道寧王有意讓蘇小姐嫁入權傾朝野的閔國公府,但那是怎樣的一個是非之地你我一清二楚,與其讓蘇小姐嫁入閔國公府為人妾室,任人魚肉,慶王敗德辱行,但起碼不是那種能在背後捅刀子的人,不如選擇更利於掌控的慶王。”“如今是無咎五年,蒼穹騎就要回京了。如你所料,自從蒼穹騎上了戰場後,幾乎包攬了近七成的功勳,享譽全樓北,王侯將相們無處立功,元氣大傷,再不能居功自傲。你若執意如此,隻怕又會被有心人揪住不放,大做文章,那這些年來你的苦心經營就白費了。”“太子殿下多慮了,長澤隻不過是一個體弱多病的末流王親,不會有人懷疑到我頭上。”蘇長澤答道,在太子的攙扶下顫巍巍的站起身。蘇長澤向太子行禮,緩緩道:“太子殿下,是長澤一時糊塗了,如今會試在即,長澤更不應當分心。但關於蒼穹騎回京之事,長澤以為不會那簡單。”“你的意思是?”“各位宗親將相身邊不乏有絕世高手,若是他們打聽好素日功勳卓越的蒼穹騎成員,難保他們不會從中作梗,亦或是鋌而走險,先下手為強。”“我明白了。”太子道,“我已吩咐了太醫,等太醫為你診治一二後你再回去吧。”“不可。”蘇長澤回絕道,“如今我為一己私事驚擾聖駕驚擾太子已經是以下犯上,太子殿下不宜繼續關照長澤,相反,您應當罰我。”“罰?”傍晚,寧王妃派來的小廝急匆匆的趕回來,道:“夫人不好了!公子他被押禁在竹雲寺了!”“什?”趙氏拍案而起。“太子殿下說蘇長澤衝撞聖上、驚擾聖上,按律當打入大牢,但念及昔日情分,隻讓公子在竹雲寺閉門思過,禁足半年,已經命人來取大公子的私人用品了。”“竹雲寺位置偏僻、陰涼苦寒,如今冬天就要到了,長澤如何受得了?不行,我要去求母親!來人!”這時,蘇長沚和蘇長沅一齊走了進來。蘇長沚寬慰道:“母親稍安勿躁,開春便是會試了,緊接著便是殿試,長澤竟這般不知輕重,禁足於竹雲寺也是為了他好,更何況近日來風波不斷,父親接連被彈劾,連一向深居簡出的長澤都三番四次被有心之人陷害,太子殿下一向與長澤交好,將長澤幽禁起來也是為了保護他,讓他平安挨到殿試。父親不日便可以回京了,我們不能多生事端,以免觸犯天威。”“長沚!”趙氏哭喊著撲到自己長女身上,“可是那樣的話,長澤豈不是連你的大婚之日也要錯過?”“這個婚宴本就不值得,錯過不錯過的又有什呢?”蘇長沚麵色微凝,柔聲道。趙氏哭的更加悲慟了:“長沚!都怪母親沒用!本來娘就盼望著殿試後找個品行端正的清流人家把你嫁了,未曾想……”“姐!我不要你嫁人!”蘇長沅大聲哭嚎起來。“好了好了,太子的人就在外頭,別叫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