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棋終了,他的心境已完全歸於平和,再不複來時的焦躁,再算算時辰,槍八三應該也快從大營回來了,他心下到底有事,將棋子收好後,便即起身告辭。
吳國這一回倒是不曾怠慢來客,起身直將他送出門外,二人相約過幾日再行著棋,方舉手作彆。
目送王匡的身影轉過藤蘿架,消失於院門之外,吳國方才獨自轉回東次間,低頭繼續收拾棋子。
紋枰之上隻剩下了他的黑子,一枚枚如滴落的濃墨,鑲嵌於橫平豎直的棋格之間。
他一手挽袖、一手拈子,東一個、西一個揀著黑棋,看似毫無章法,然而王匡若是在此,便會發覺他揀子的順序是從最後落下的
那一子開始,一步、一步依倒序複盤的。
此人的記性竟是出奇地好,縱是中盤雙方纏鬥最膠著的那一塊亂棋,他揀子的倒序亦無一錯亂,不緊不慢地將一粒粒黑棋放歸棋盒,直至那縱橫的棋盤上,隻留下了最初落下的那一枚黑子。
也就在那個瞬間,他倏然抬頭,澄空般淡遠的雙眸,凝向了被翠竹掩映的大梁某處,數息之後,雙眉微微一軒。
那一刻,白衣勝雪的男子麵上帶著種難以言喻的紓解之色,就仿佛壓抑於心底的沉荷,皆在這一眼之後卸去。
而後,他的眸光緩緩下移,自梁上那綠竹掩映的一角,轉至下方離披的枝葉,又沿竹葉一路下滑,直待望向那把安置在芭蕉樹旁的六方扶手椅時,方才停住。
將僅剩的那枚黑子收回棋盒,吳國撩袍徑向那椅中坐了,信手拉開書案一側的抽鬥,修長的手指自諸多《論語》中滑向最後放進去的那一部,將之握在手中,複將單臂撐在扶手上,取了個斜坐之姿。
這坐姿與王匡進屋時所見彆無二致,甚而就連衣袍的折痕、傾斜的角度,亦儘皆複現,就仿佛是拿尺子量出來的一般。
保持著這樣的坐姿,吳國慢慢打開了手頭的那部《論語》。
一時間,屋中隻餘冊頁翻動之聲,再無旁的聲息,襯著那滿室寂然潑灑的蒼翠,越顯出一種清寥來。
書頁很快便翻至某處,男子的視線緩緩移動,自“赤須漢手按長劍”開始,一直看到“‘唏溜溜,一聲直襲”那一處,方才重又舉首,望向大梁。
“也就這些了。”
一管溫涼的音線,緩緩滑入春風。
恰此時,“嘩啦”一聲,數尾遊魚躍出清溪,深紅的背鰭在陽光下劃出漂亮的弧度,複又“嘩”地一聲潛入水波。
軒窗之外,白發的老仆仍在兢兢業業地掃著地,對身後發生的一切恍若未聞。
吳國合上書,想了想,又將那寫著《論語》的封皮撚開,露出了其下的第二張封麵,上麵是張狂潦草的五個大字:
《盲俠張淩兒》
這才是那部演義話本的名目。
略掃了一眼,吳國便又抬起頭,遠空般的視線悠然掠過藤蘿架前那道老邁的背影,修長的指尖卻是靈巧地一抹。
《盲俠》的封皮竟又被他劃去,現出了這部《論語》的第三張封麵——
一張薄如蟬翼的封皮。.
姚霽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