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時忽有人言“衛後未死,似攜子潛於野”。
朝堂劇震。眾臣這才想起,當年梁王滅衛,衛王後悲痛之下帶著一雙兒女自焚於東明殿。事發後,梁王匆匆將母子三人下葬,連停靈都免了。如今想來,的確有些蹊蹺。
自然,皇長子與皇次子的擁立者們皆斥此說為無籍之談,可更多朝臣卻以為,事出必有因,查一查並不是多難的事,若當真有一位皇子流落民間,亦是國朝之損、百官之失。
而更緊要的是,相較於兩位成年皇子,一位年紀尚幼的皇帝顯然是更好的選擇,至少小孩子不會動不動發瘋或者殺人,且教導起來也更容易些。
唯一的問題是,幼帝身上流淌著衛氏的血,而衛氏與梁王有滅族之恨、亡國之仇,如之何也?
其實也不難,去母留子,不就萬事大吉了麼?
商議已定,眾臣立時著手此事,很快便拿到了元帝私衛證言,當年撰寫追殺秘令的侍書郎亦現身作證,而梁王對衛後長達兩年的追殺,亦反證出皇三子依舊還活著的可能。
於是,以左相並護國將軍為首的眾臣當即起程,來到那座北部小城,見到了麵貌肖似衛姝的“三皇子”。而當衛姝現身時,眾人不由大是驚豔。
衛國多出美人,眾人亦早知衛後美貌。當年她初入梁宮時,便曾因過人的美貌而引得闔宮仿效,一眾佳麗皆以衛後之妝容服飾為美,其中又以“衛髻”最為著名。
眾人皆未想到,多年的鄉野生涯竟不曾消磨了美人顏色,反使她平添了一段韻味,煙視媚行,豔光奪人。
是夜,左相一頭拜倒在了美人的石榴裙下。再數日,護國將軍亦步其後塵。
待一行人回到都城時,“去母留子”之說已無人提,“弱女不堪”、“弑母不祥”的說辭漸漸傳開。
再不久,便是皇次子最為有力的擁立者——右相,亦倒戈相向,堅定地站在了皇三子身邊,而大司空更是痛心疾首於朝堂高呼“我大梁萬裡疆土竟容不得一介女流”,竟至涕泗橫流,令百官羞愧不已。
不過,最終了卻此事的,卻是皇三子在幾位司徒麵前垂淚泣問:“吾已無父,將無母乎?”
自此後,再無人提及衛氏血脈之事。
幼帝即位,後稱熹宗,衛姝被敬為太後,入主未央宮。
是年,她二十九歲。
時隔七年重返宮城,物是人非、風景殊易,便連衛姝自個也像是從頭到腳換了個人。
接下來的每一日,於衛姝而言,皆如臨淵。
她藏著太多的秘密,這其中最大的那一個更是懸於頭頂的利刃,不知何時便會落下。她無一日不在為此事憂心,亦無一日不在圖謀著更大的企圖。
一年之後,她終於為自己贏得了輔佐幼帝親政之機,光明正大出現在了朝會上。
她緊緊抓住了這機會,一點一點布置人手、蓄養私兵,又與各大門閥士族交好,漸漸羅織起了一批羽翼。
到她三十五歲時,大梁的半個朝堂已然在握,太後娘娘的飄飄廣袖幾乎無處不在,而不少大臣也開始習慣了天子寶座旁那一幕錦繡織就的垂簾。
不知從何時起,皇帝的諭旨已經不大作數了,隻有加蓋了太後寶印的詔書、或太後親口頒下的旨意,才能被順利執行。
走到這一步,母子反目幾成定局。
沒有哪個帝王甘於被駕空——縱使駕空帝王的那個人是他的親生母親。同樣地,也沒有哪個複仇者會止步於終點之前。
母子相殘,又豈隻是輸贏二字可以輕言?而軒麗的皇城遮蔽了一切血腥,外人眼中看到的是皇帝體弱,不幸病故,太後悲痛之下隻得親政,就此穩固了朝堂,大梁朝也依舊歌舞升平。
從太後到皇帝,是一條望不到儘頭的路,亦是衛姝這輩子走過最艱難、也最傷痛之路。
這一路行來,自是少不了黨同伐異、戧害士人之舉,對那些欺她是女子之身、總以為從她手上搶回帝位易如反掌之人,衛姝也不吝於賜他們個剝皮充草、誅連九族。
鮮血漸漸沾滿了雙手,蜿蜒的血河淹沒了皇座下的每一寸土地。
不是不心驚的。
夜寂無人時,撲天蓋地的血色總會浸透夢境,驚坐而起的衛姝亦會詫異於鏡中那個陌生冷厲的女子竟是她自己。
她是何時變成了這樣?
當年那個溫柔美麗的江南好女,又去了何處?
不過,這樣的心緒起伏也隻在須臾間罷了。多年前火光如血的那個夜晚,撫平了一切,也成就了一切。
爾予朕國仇家恨,朕奪爾萬裡江山,很公平。不是麼?
四十歲那年,衛姝終於完成了登基大典,於泰山之巔祭告天地,是為大梁朝第三任皇帝。
國事繁忙,讓衛姝多年前便已生白發,如今年歲已長,又懷揣著無數心事,她的疑心病變得越來越重。
漸漸地,她的視線開始長久地凝聚於朝堂,凝聚於那些鬼鬼祟祟、心口不一的所謂忠臣,她全副的精神也籠罩在都城之內,始終堅信著,天下子腳下安穩、朝堂固若金湯,則天下也必安寧。
而今她終於知曉,朝堂,並不等同於江山。
可若真如此,那誰又來告訴她,何謂江山?何謂天下?
“轟隆隆——”
雷聲突起,衛姝心神微顫。
鉛雲將天際壓得很低,大雨將至,光線愈加昏黑,宛若夜幕降臨。
衛姝大張著兩眼,遙遙望向漢白玉長階下的刀林與槍陣,望向那一張張沉默的庶民的臉。
爾等為何造反?為何選擇了這樣一條大逆不道之路?為何情願以死相拚、也不願活在朕的治下?
衛姝想不明白。
莫非是因為連年的天災麼?是因為久旱不雨喻示的神明降罪麼?可她分明已命人設壇祈雨,又降下了罪己詔,還減去了各地稅賦、免除大半徭役,並於水患泛濫處興修水利,為此將國庫都給掏空了,宮中用度也削減了一多半。
這還不夠麼?
上好的牛筋弓弦緊勒著衛姝的手指,僵麻的感覺正遍及全身。
她已經有快二十年沒拿起過弓箭了,而空氣裡越來越冷的潮氣,也在一點點渙散著她的意誌。
這一刻,她就像一截僵死多年的枯木,正等待著一場大雨後徹底的腐朽。
而後,她便看到了人群中那個已然有些陌生的身影。
那是多年前“病故”的梁二世——她的親生骨肉。她到底沒能狠下心來,那畢竟是她此天僅餘的一點血脈。
而此刻,她的血脈視她如仇,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恨意。
高舉的玄袖緩緩垂落、放平,“鐺啷——”,金戈聲乍起,鐵弓在磚地上彈跳了兩下,壓抑的空氣似也被攪得鬆動。
衛姝空著兩手靜立片刻,張開了乾裂的嘴唇:
“朕死後,將朕的頭顱掛在城樓之上,朕要看著爾等……”
“嗖——”
破空聲忽至,撕碎了她的語聲。
她被如蝗的箭雨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