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落梅的印象裡,父親看上去很老,像是個爺爺。鎮上大小人都可以欺負他,受了欺負,父親從來都隻會討好認錯。
她甚至覺得村頭的狗衝父親叫兩聲,父親都會好言好語認個錯。
她小時候在學校也受欺負,回去告訴父親,父親隻會讓她忍,還告誡她不要還手。
她問為什麼,父親隻是看著她,眼神很複雜,但嘴上卻什麼也不說。
鄭落梅14歲那年,學上不下去了。自己收拾了一個行李卷兒,站在太平鎮的大街上等車,她要去縣城。
太平鎮大街兩旁依稀還有舊時的民居,據說都是她祖上的產業,若這時代不變天,她妥妥是大小姐。
她暗暗在心裡跟這裡的一切道彆,也跟她那從未謀過麵、帶給她無數痛苦的祖宗們告彆。
她知道,她與彆人不同,彆人可以靠父母,靠兄弟姐妹,彆人都有退路。而她這樣的人,隻能靠自己把自己從泥裡拔出來。
14歲的她搭上了去縣城的車,把太平鎮永遠拋在身後,一個人到縣城討生計。
她先是在縣城學理發,後來在理發店當學徒。
一個月掙十塊錢,吃住都在理發店,給人洗頭洗得滿手都蛻皮。
機緣巧合,她的一個姐妹去了安州的美容美發店打工,店裡正好招人,她這樣的人,向來是沒有選擇的,如此便到了安州。
出來了才知道大城市的好,在這裡,沒有人過問你的過去,人們隻顧著奔向新生活,沒有人在意你是不是黑五類、臭地主的後代。
她模樣好,又勤奮好學,打工之餘,還自己去上夜校。
20歲那年,正好遇到安州市紡紗廠招臨時工,她就進了紡紗廠。
在紡紗廠乾了三年,工作很枯燥,但她不閒著。
她一直在尋找那條通往光明的路。
22歲時,她跟紗廠副廠長的兒子談戀愛,她攜著孕肚上門逼婚,可是副廠長嫌她出身不好,愣是棒打鴛鴦。
那時鄭落梅已經深諳這世界的終極法則——會鬨的孩子有奶吃。
她抓住這個機會跟副廠長談條件,把合同工改成了正式工,戶口由農村戶口改為市民戶口,這在那個時代都是炙手可熱的東西。
她還要求離開紗廠,調到當時工資較高的建築公司。
代價就是,她去做人流。
這條通往人生巔峰的路,是要以身體為代價,但她舍得自己。
在建築公司上班的時候,認識了來實習的羅向東,她一下子就嗅到了改變命運的契機,羅向東是中專生,那年代中專生包分配,還是乾部待遇。
她把寶全押在羅向東身上,再一次未婚先孕,賭上了自己。
這一次,她成功了,如願嫁給了羅向東。
跟羅家談婚論嫁時,羅母問她娘家的情況,她才驚覺自己出來這些年,都忘了自己還有娘家,娘家還有個老爹。
離家這些年,她一直以“孤兒”自居。
於是輾轉托同鄉打聽父親鄭向前,才知道父親三年前已經去世了。
說不傷心是假的,畢竟是她父親。但傷心也隻是一忽兒的功夫。
對那個家,她沒有感情,她14歲前最大的願望就是跟那個家、跟那個窩囊父親脫離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