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衡之難得停下腳步,耐心地看著柳汐音許完願。
她閉著眼睛,並未將心中所想說出口。
拜師之時,她狼狽地抱著劍,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回到蒼雲山。如今卻已經生得亭亭玉立,劍法上也長進不少。
以謝衡之的能力,即便對徒弟在瑣事上不算上心,傳授起劍法卻從不吝嗇。
他已經料定自己有朝一日會於世不容,隻能儘力彌補,以免日後柳汐音受他連累。倘若虞禾能醒來,知曉她關心過的小姑娘,因為他過得很不好,想必心中也不會高興。
等柳汐音吹滅燭火,謝衡之又一次轉身離去。
棲雲仙府一如從前,再沒有發生什麽波折。即便是陸萍香的死,也沒能撼動這偌大的仙門,很快又有新的人頂替他的位置。
而白芝芝還是傻傻呆呆,守在陸萍香的院子裏,每日坐在樹下等他回來。
新來的山主本覺著那棵桃樹太過高大繁茂,有些擋住了院子裏的陽光,想要讓人砍掉,白芝芝卻忽然開始攻擊所有靠近桃樹的人。
後來除了謝衡之,也沒人再去過陸萍香的小院子。
興許他下手太狠了,白芝芝再次見到他,立刻就躲到了牆角。
謝衡之去了兩次,後來也不再去。
柳汐音根基尚淺,沒什麽見識,雖然是仙府中與謝衡之接觸最密集的人,也察覺不出他在做些什麽。
謝衡之為人太過克製,總能將一切都隱瞞得很好。
以至於,直到他入魔了一年多,仙府才有人察覺到這回事。
悔過峰的弟子押了兩個信奉陽關道的弟子上山,他們在山下殺害了無辜凡人,聲稱是為民除害。
然而動用私刑是仙門禁忌,無論如何都要受罰。
他們受罰之時,謝衡之正因要外出,將柳汐音托付給鶴道望。
棲雲仙府雖廣闊,細思之下,竟也隻有一個鶴道望最值得托付。雖然柳汐音在他手下會吃不少苦頭,卻不至於往後沒了依仗。
謝衡之與他一同邁入罪牢,邊說邊走的時候,罪牢之上的層層法陣,竟無聲流動起來。
鶴道望皺起眉去看,立刻喚來弟子,問:“去看一眼,哪個混賬從裏頭鑽出來了,把他們打回去。”
弟子前腳剛走,魔氣隱去,法陣再次黯淡,已經停止了誅魔。
“怎麽回事?”
鶴道望絲毫不認為自己的法陣會出任何問題,但自罪牢被人摧毀過後,任何的蛛絲馬跡都不得不讓他警惕。
他抬手畫出法訣,一道靈光咒文開始飄動,指向魔氣的源頭、
然而隻飄了一會兒,就在謝衡之的麵前四分五裂地消散。
鶴道望還覺著他是故意挑事,正要發怒,忽然就像是被什麽擊中一般,動作猛地一滯。
他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謝衡之。
“是你?”
謝衡之卻答非所問,手上一縷黑氣流動,法陣又開始嗡嗡作響。
他攥緊五指,黑氣消散不見,四麵八方的符文也隨之安靜下來。
他麵無表情,一言不發地回答了鶴道望。
鶴道望見他還能如此冷靜,更是怒不可遏,眨眼間,黜邪鞭已然在手。
“你發什麽瘋!”
“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身份!”
鶴道望縱使怒氣衝天,也還在壓抑著聲音,以免引來其他弟子的注意,事態會擴散到一發不可收拾。
“是除魔之時染上的,還是……”
“是我自己道心不堅。”
謝衡之也沒想到這麽快,他身上的魔氣已經濃烈到會被罪牢的陣法察覺。
縱使他有意壓製,還是時不時散出來。
鶴道望曾幾次入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魔氣一旦沾染,便如同附骨之疽。
謝衡之身上的魔氣已經到了不自覺流散的地步,顯然是入魔多時,且到了難以挽救的程度。
“為什麽?”
他咬牙切齒,眼睛死死地瞪著謝衡之。
“我想見到虞禾,想讓她……好好活著。”
謝衡之提到虞禾之時,原本冷漠的眼神,忽然就像是冰雪化為一池春水,竟然溫和了起來。
鶴道望看到他麵色變化,眼神已經稱得上是可怕。
他恨不得上去剁了謝衡之,邊剁邊大罵瘋子去死。
心中怒火衝騰,他知曉這件事非處置不可。
鶴道望迅速一抬手,層層符文圍繞成光圈,從他掌心擴散開,同時黜邪鞭也毫不留情地朝著謝衡之攻去。
“柳汐音便托付給你了。”
謝衡之說著,掌心忽然升騰起一團黑色火焰,在鶴道望蓄勢之時便打了上去。
鶴道望的傷勢本就還在恢複,哪裏是他的對手,立刻被打暈了過去。
法陣感應到魔氣,再一次浮現。
謝衡之立刻壓抑住體內魔氣,一掌打碎最近的監牢,手指微微用力,監牢中的囚徒立刻被一股無形的力氣拖至他身邊。
不等那人出口求救,他五指攥緊,囚徒立刻如同一隻被踩碎的甜瓜般炸得四分五裂。
誅魔法陣無聲隱去,謝衡之被魔氣反噬,喉間泛起一股腥甜,被他默不作聲咽下。
弟子們趕來看到這種血糊滿地的場麵,都震驚得不知所措,連忙把地上濺了滿臉血的鶴道望扛起來。
“掌門,這是怎麽回事?”
“有囚徒從牢中出逃,打傷了鶴峰主,已被我殺死。”
弟子們對此深信不疑,留下幾人檢查罪牢的封印是否有紕漏,鶴道望則被人抱去藥宗找人救治。
去藥宗的途中,一人忍不住對同伴說:“掌門下手好像比以前殘暴了,一進去那血肉橫飛,我都看得害怕。”
“也是,用劍不是更簡單嗎?”
“可能是不想臟了自己的劍吧……”
鶴道望不省人事,臉上還糊著血。
謝衡之那一掌下手不輕,打得他就剩一口氣,送去藥宗剛好能保住性命,隨後又是一陣漫長的昏迷。
待他醒來,整個棲雲仙府已經是風雲變色。
——
“峰主!快醒醒啊!”
“帶上峰主一起走!趕緊的,直接抱起來!”
鶴道望醒來的時候,四周充斥著嘈雜的呼喊,每個人的聲音都是慌亂無措,像是刀子一樣尖利地紮入他耳中。
他隻記得自己被謝衡之一掌拍得險些斷氣,猛地醒來,第一句便是:“謝衡之人在何處?”
“峰主你終於醒了!各宗都去圍殺掌門了!”
“掌門入魔奪走了聖人法器,強行摧毀了禁地封印!”
“各宗人手都去了,掌門現在大開殺戒,一會兒就要經過悔過峰,我們快跑吧!”
圍在鶴道望身邊的弟子你一言我一語,說話時聲線都在抖,被這變故震驚到不知如何應對。
“沒出息的東西,退開!”
鶴道望麵色蒼白地起身,帶上隨身之物便衝了出去。
踏出房間仰頭看去,頭頂已是烏雲蔽日。
整個棲雲仙府被一座密不透風的結界罩住,密集的劍影如同漫天流星墜落,齊齊指向禁地的方向。
各宗弟子的身影匆匆一現。
禁地方向的天空仿佛被人戳了一個赤紅的大洞,流動的符文像是血一樣從洞中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