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汐音跟在謝衡之身邊不久,性子越發沉穩。
加上還背負著家仇,小小年紀也變得不苟言笑。
燒完香扭頭看見謝衡之正望著殿內的神像出神,猶豫片刻,才問:“師父在想什麽?”
謝衡之的嗓音莫名發啞:“在想……你的師娘。”
柳汐音早發現棲雲仙府幾乎沒什麽人知道她師娘的存在,多少也能猜測到什麽。知曉謝衡之不想與人多說,她也不敢冒犯,隻是低下頭,小聲道:“我昨夜也夢見師娘了。”
“是嗎?”謝衡若有所思道。“可你不曾見過她,又是如何夢見?”
柳汐音搖搖頭,說:“在夢裏就覺著是師娘,醒來倒是不記得模樣了。”
謝衡之若有所思,說:“那或許……真的是她吧。”
如果她能入夢,為什麽這麽久,他都不曾夢到過一次?
就算是怨恨的夢,是來訴說心中苦楚,責怪他殘忍無情的夢也好。
為什麽,一次都沒有?
——
謝衡之帶著柳汐音遊曆一段時間後,返回棲雲仙府,給尚善隨意帶了些吃的去。
尚善抱怨他比不上虞禾,還說:“虞禾給我帶過一個好吃的,叫做桂花糕,你下回給我帶桂花糕回來。”
他說完話,岸上的人一直沒有應答,他還以為人已經走了,於是探個腦袋去看,卻發現謝衡之分明還在原地,麵色卻蒼白了不少,微微睜大的眼睛裏,能看到清晰的血絲。
看起來不太正常。
尚善又默默將腦袋埋進了水裏,以防止謝衡之發瘋戳他幾劍。
他最近覺著越來越危險了,每次跟謝衡之說話,都感到他有些不對勁,隨時都會不知因為哪一句話,麵色突然一變,眼神都變得可怕。
他有點擔心,再這麽下去,謝衡之總有一天要連他也殺了。畢竟他連虞禾的命都不放在眼裏,魔命就更不是命了。
好在謝衡之很快就走了。
他去了一趟玄宗。
玄宗是棲雲仙府弟子最少的宗門,主奇門八卦以及占星卜筮。不像其他宗門的弟子都是靠資質入門,他們是依仗血脈,連宗主都是世襲製。
謝衡之世事不問鬼神,玄宗與他交情最淺。因此宗主渡厄元君見他踏足玄宗,不免感到心中驚異。
到了渡厄元君麵前,謝衡之並沒有多說廢話,開門見山地問:“這世上,當真有通鬼神之術嗎?”
渡厄元君瞥他一眼,好奇道:“掌門是要查什麽線索,還是……有放不下的故人?”
放不下的故人。
謝衡之聽到這一句,眼睫輕微地顫了顫。
他早該承認。
如何放得下。
與她度過的每個瞬間,都是深埋骨髓的長刺。
是他殺了虞禾,憑什麽還敢放下這一切。
他的聲音忽然低了許多。“能見到嗎?已死去的人,我想見她。”
渡厄元君隻知曉謝衡之是個道心堅定,不染凡塵俗欲的無情劍修,卻沒想到他竟也有這一麵。
震驚的程度無異於見到一把劍開口說話。
他倒是也好奇其中的內情,但想到上一回三秋競魁上謝衡之的行事風格,隻得按捺了好奇心,解釋道:“占星卜筮是窺探天機之術,隻能測問吉凶,探問前緣,預知後事。通鬼神是江湖術士騙人的招式,掌門怎麽也信起了這些?”
人死了便是死了,莫說修士死後是魂歸天地,即便真有魂靈轉世,那也不是生人能探知的界限。
無論妖魔還是人族,在死亡麵前,往往是最一視同仁的。
謝衡之的確不信。
他隻是放不下。
見謝衡之神情落寞,渡厄元君忍不住說:“我可以替掌門卜一卦,隻是這個要看機緣,等一段時日才能有結論……”
“不必,我不在乎這些。”
謝衡之回到了蒼雲山後,又找到了公儀蕤,要了幾個能讓人入夢的藥丹。
他終於陸陸續續做了些夢,然而夢裏或好或壞,都不見虞禾的身影。
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成為修士後,每當做夢,都要反省自己是否心中不夠清明,雜念太多。
如今千方百計想要夢見一個人,竟是如何都不能如願。
蒼雲山孤寂清冷,謝衡之看得出柳汐音更喜歡出門曆練。
因為每當走到什麽熟悉的地方,謝衡之才會偶爾提起虞禾的舊事。
他帶著虞禾走過很多地方,教會她很多東西,見證過她太多的“第一次”,從第一次看花燈,到第一次潛入皇宮偷看樂舞。
從前視為荒唐的過去,再後來,竟也漸漸成了令他思之便痛,又如何都不敢遺忘的美夢。
柳汐音遇上妖魔和邪修,謝衡之通常都會讓她自己出去應對,等她實在招架不住了才出手。
他唯一一次主動出手,是遇上了一個用幻術吸人靈氣的小花妖。
低劣的幻術難以生成結界,也無法根據人的心境而變,隻會選中一人,而後令他陷入記憶的某處罷了。輕易便可識破,要解開也輕易。
柳汐音入門不過一年多,對於幻術躍躍欲試,謝衡之卻攔住了她,而後主動接上了那小妖的幻術。
她雖然不懂,但畢竟謝衡之是師父,她想也許是另有什麽打算,也隻好在附近打坐修煉,默默等著他從幻像中出來。
然而就那麽等著,一個時辰,三個時辰,最後等了整整一日。
柳汐音終於焦急了起來,想要尋個法子將幻術破解,但她修為不高,這小花妖也不知吸取了謝衡之多少靈力,竟然變得難以對付起來。
柳汐音等了整整兩日後,終於要忍不住了。她聽說謝衡之經常去悔過峰,便想著與悔過峰的峰主交好,一道傳信符送了過去。
“鶴峰主,晚輩是掌門的徒弟,掌門他中了幻術一直沒醒,我……”
傳信符中傳來一聲冷笑,隨後隻聽他說:“活該,關我屁事。”
話音才落,傳信符被靈火燒儘。
就在柳汐音望著那堆灰燼欲哭無淚的時候,謝衡之終於醒來。
她激動道:“師父!”
然而謝衡之醒來後,也不知為何,一雙眼睛紅得厲害,持劍的那隻手也明顯在抖。
他指尖一動,風刃絞殺那無名小妖。
而後拋下一句“自己回去”,便又沒了蹤影。
花妖的幻術低劣,無法讓謝衡之回溯婆羅山的夢境,隻能讓他回憶起短暫的過去。
於是就在幻術中,他看著自己一次又一次,用劍貫穿虞禾的心口,血順著劍鋒往下滴落,地上是她想要送給他的桂花糕。
究竟是多少次,他已經記不清了。
幻術中的虞禾一如當日,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隻剩下落地的悶響。
千次百次,他重複這個過程,到後來,似乎周身都彌漫著血腥氣。
她就像一朵生機勃勃的小花,轉瞬被無情的劍鋒碾碎。
持續了太多次,一直到他再也無法忍受,頭痛欲裂,強行破除了幻術。然而走出幻象,眼前好似還是一片血紅,那倒地的悶響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化為一聲聲痛苦的哀嚎,不斷地撕扯他每一根神經。
謝衡之不知去何處才能尋得平靜,鬼使神差下,他終於再一次踏足婆羅山。
那麽久,他去過許多地方,唯一不敢再回到的婆羅山。好似隻要他不來,那個消失不見的虞禾,便還是好好地活在此處。
謝衡之撥開瘋長到腰際的雜草,院子裏的矮草也已經漫過人膝。
或許是下過大雨,有一處側屋被衝垮了一小塊。
謝衡之在門前停駐許久,好一會兒了才推開門。走進去,屋子裏泛著一股灰塵的氣味兒。
東西都沒怎麽變,隻是都覆著厚厚一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