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蔻鬆了一口氣,朝他露出一個微笑:“謝謝你配合我,我去吃飯啦。”
A說:“不客氣。”他的手掌始終護在她的頭上,“請問您還有其他需求嗎?”
“沒有了。”她彎腰從副駕駛座出去,拍拍他的肩膀,“你去休息吧,明天見。”
可能因為關閉了情感功能,A的聲音聽上去跟一台冰冷精密的切割機沒什麽區別:
薑蔻卻因為他的回答,徹底放鬆了下來。
她笑著,再度對他揮了揮手,走進公寓裏,一邊泡澡,一邊用餐。
隻是,人的大腦會有一種反芻現象,會像強迫症一樣反複回放消極的記憶。
哪怕她已經儘力放鬆,把注意力集中到美食和按摩浴缸上,還是回想起了A發怒的模樣。
他冰冷燃燒的眼睛,銀灰色的虹膜,如同玻璃器皿內燃起了銀色的光焰。
有種介於人類與機械、混亂與精密、狂熱與冷漠的詭異美感。
薑蔻閉上眼,在潮熱的水蒸氣裏深呼吸了一下。感覺再過一段時間,她都不可能忘記他那雙眼睛。
薑蔻隻吃了一點點晚飯,就上床睡覺了。
臥室的濕度、溫度和燈光,由家居AI實時智能調控。
她按下觸控屏的開關,就踢掉拖鞋,鑽進被窩裏了。
床墊溫度適宜,不冷不熱,她很快就墜入了夢鄉。
她夢見自己走在大街上。天色渾濁而黑暗,高樓大廈如同沉默的巨獸,陰冷而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每一個人。
她往前走,與五顏六色的全息影像擦肩而過。
大雨沛然而降,拍打在她的塑料雨衣上,留下蜿蜒而潮濕的痕跡。
就在這時,她忽然發現,雨霧中,有一個全息影像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那是一個日本遊戲的宣傳廣告,女主角原本維持著遊戲裏的經典姿勢,冷不丁垂下頭,凝視著她。
女主角一頭粉發,眼睛沒有眼白,隻有幽黑的瞳仁,如同蒼白的臉上被挖了兩個黑窟窿。
這個全息影像大約有五十米那麽高,目光自上而下地投下來時,薑蔻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除了這遊戲的女主角,其他全息影像也在看她。
劇院門口的全息小醜,突然停下拋擲蘋果的動作,塗滿白顏料和紅顏料的臉上,鮮紅的嘴角咧到耳根,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餐廳上方,一個全息影像正要吞下肉汁四溢的漢堡,突然停下動作,維持著張口的表情,垂涎欲滴地望向她。
除此之外,自動售貨機的廣告、廣告懸浮車、市中心的巨幅廣告牌、出租車的頂燈、呼嘯而過的地鐵車身、馬路上的監控攝像頭……
就連路人手機的攝像頭,都在盯著她。
詭譎恐怖的畫麵,強烈的被注視感,令她頭皮發麻,手心黏汗。
她的心臟在怦怦狂跳,想要轉身逃跑。
四麵八方的電子屏幕,仿佛一隻由密密麻麻像素點組成的巨型眼睛,冰冷而專注地注視著她。
她無論逃向哪裏,都會被它極其精準地捕捉。
在那隻巨型眼睛裏,她似乎隻是一道簡單的數學題,不需要推導和論證,就能得出結果。
它無處不在,冷靜而精密地計算、分析、預測她的行為,直到她無路可退。
快要天亮的時候,她猛地睜開眼睛,終於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她一摸額頭,全是熱汗。拿起平板看了一眼,原來是中央空調壞了,溫度跳到了31攝氏度,怪不得她出了一晚上的黏汗。
薑蔻關了中央空調,把平板扔到一邊,脫下睡裙,光腳走進浴室。
路過浴室鏡子時,她瞥了一眼,忍不住微微皺眉。
她的頸間皮膚既像是被熱騰騰的水汽熏蒸過一般,又像被某種蚊蟲叮咬過一樣,浮現出漿果似的鮮紅色。
這是一麵智能鏡子,可以自由調節亮度和清晰度,放大或縮小細節,甚至可以顯示天氣預報、播放音樂和電影。
唯一的缺點是,如果家裏的主控AI安全級別不高的話,非常容易被黑-客入侵,變成一麵“直播”鏡子。
但現在,A接管了她家裏的主控AI。
薑蔻想不出有什麽黑-客能入侵A的程序。
她大拇指和食指輕輕一劃,放大自己的頸部細節,一寸一寸地往下拖。
她雖然不是易過敏體質,但城外的有毒物質太多了,隨便一樣都能起疹子。
她調整鏡子的角度,又檢查了一下其他部位,確定隻有頸部過敏後,走向淋浴間。
衝了澡後,她身體舒緩了不少。
薑蔻穿上浴袍,懶得擦頭發,頂著一頭濕漉漉的藍綠短發,走下樓。
說實話,她還挺期待,A會以什麽形態出現在她麵前的。
如果是人形A,此刻應該已在餐廳等她了。
然而,餐廳裏除了一隻正在備餐的機械臂,什麽都沒有。
薑蔻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以為A說“明天見”,就一定會在今天出現在她的麵前。
她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早餐。
機械臂上有各種傳感器。剛搬進來時,她閒得無聊,把所有說明書都翻了一遍,上麵說機械臂有壓力傳感器、光學傳感器、溫度傳感器、聲波傳感器和毫米波雷達,可以精確檢測周圍的環境變化。
她剛吃完飯,機械臂就收走了餐盤,放進洗碗機裏。
薑蔻用手機看了一下監控錄像,仍然什麽都沒有。A還沒有來。
她擔心自己又開始反芻式思考,強迫症似的回憶昨天的情景,連忙打開了客廳的電視轉移注意力。
說是“電視”,更像是一個中型銀幕,比她在貧民窟的電視大了十倍有餘。
白天人們都在上班,像她這樣有錢又有空看電視節目的人是極少數,所以白天的電視台基本上隻有廣告。
薑蔻不想刷短視頻,太浪費時間了——幾秒鍾就能看完的信息量,短視頻能拉長到幾分鍾。她更傾向於閱讀文字。
但她現在也沒心情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