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說她早前就覺得在並州境內急缺的大中正位置,就絕不可能給楊修。這個負責選拔賢才的位置大約還是給鄭泰更加合適。
這麽看起來的話——
“我有意將現任的主簿升調到功曹從事的位置上,以你為主簿,你以為如何?”喬琰問道。
楊修若是隻做個計吏、假佐之類的,說出去難免要有她在苛待世家子弟的嫌疑。
督郵這等位置又不適合楊修的情商。
反倒是以主簿身份隨軍,還算符合他在並州的資曆,以及他本人的本事。
這也恰好可以讓喬琰順理成章地將陸苑從主簿的位置提拔到功曹從事上來。
這個重要性並不遜色於別駕和治中的位置,原本就是喬琰給她留的,如今論功論資排位,她都可以被放到此處了。
說來也有些有趣,楊修在曹操為丞相之時,所擔任的也是主簿的位置。
這很難不讓喬琰在見到曹操本人的時候,頗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不過挖人這種事情嘛,怎麽說呢,多挖幾個就沒有負罪感了。
何況此番見麵的重點,可不是討論她到底刨了對方多少牆腳,也不是討論她是不是應當給某種大侄子補上到現在都沒給出的見麵禮,連帶上給曹操還不到兩周歲的二兒子曹丕、以及今年剛出生的兒子曹彰的那兩份,而是給盧公送行的。
或者說是盧公等人。
盧植、黃琬、王允、楊瓚、士孫瑞,以及荀爽隻是此番前往長安的眾位官員中的代表。
身處於洛陽西郭這作為送行知名地點的夕陽亭,前方便是作為西郭邊界的張方溝,過橋而西行,就可算是出了洛陽的範圍,舉目四望之間,今日此地來往之人甚多,竟不像是西郊,而像是京城繁盛之地了。
這些將要趕赴長安的官員雖未拖家帶口,卻都帶上了不少行裝,正是為了取信於董卓。
這也讓喬琰何其清晰地感知到,東西兩漢綿延將近四百年的大一統,已形成了足夠深入人心的忠誠認知。
哪怕如今這變故之下變成了東西分界兩方的局勢,哪怕王朝末年的弊病已經顯露出了這樣多積重難返的跡象,又哪怕是無論劉協還是劉辯都稱不上是力挽狂瀾的明君之相,他們依然以漢臣自居,並願意為之赴死。
她想要打破這樣的局麵,從這個已經殘破的時局中樹立起一個嶄新的規矩,光靠著現在麾下那些對大漢並無多少歸屬感的人手,依靠這一州之地,還遠遠不夠。
遠遠不夠啊……
她眼望此景,一麵為這幾如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場麵而動容,一麵也不免在心中唏噓感慨此事。
何謂任重而道遠,這便是了。
“方才你與盧公承諾,必定會阻止皇甫將軍為董卓所製,也不會讓盧公等候太久後,便一直在這裏發呆,怎麽,你這位一向運籌帷幄的喬侯居然也會有想不通的時候?”曹操打斷了她的沉思,出聲問道。
喬琰收起了神思,回道:“人無所慮,又如何還能稱得上是人?我一麵為盧公他們要往長安去,長處於董卓的屠刀之下而憂心,一麵又在想,先帝長子為東麵天子,遷都於鄴,這洛陽居民該當何去何從?”
“我聽聞袁本初有意令天子下詔,免除鄴城周遭賦稅,令部分居民遷移而出,但,願從者絕非多數。”
身在天子腳下也未必就多太平,就拿這洛陽來說,董卓一來,最先遭殃的還不就是洛陽的民眾。
曹操思忖一番回道:“這些人可不會都留在洛陽。”
洛陽地貴,且民舍擁擠,此前乃是因為洛陽是國都,才能聚集成這樣的規模。
現如今再以這樣的方式聚集起來,卻不是亂世中已學會了趨利避害的民眾會選擇的。
往後隨著北軍五校的撤離,洛陽這座大都城的人口起碼會削減掉一半。
而這些人,大約會遷移到臨近的州郡內。
曹操又道:“我原本還想來同你說,你這出征涼州,乃是早我一步實現了征西之誌,不若給我個一道進軍的機會。但你既然刻意與我提及洛陽居民之事,我卻另有一想法了。”
他語氣篤定地說道:“我要求一個東郡太守的位置。若做出了點成績來,便求一求兗州牧的位置好了。”
原東郡太守喬瑁,在酸棗盟軍進攻旋門關期間命喪於胡軫和華雄等人之手,這就讓東郡太守的位置空缺了出來。
東郡與司隸相連,若有洛陽民眾外遷,極有可能會選擇此地。
“孟德打算向誰求這個位置?”喬琰朝著正於夕陽下點齊了箱籠,啟程出發的隊伍看去,哪怕盧植此刻依然腰杆挺直,正是一派風霜不侵的傲骨錚錚,也不免讓她在心中生出了幾分悵然的情緒。
又聽得曹操回道:“向誰求也沒什麽區別,能達成目的便好。”
喬琰收回看向盧植的目光,朝著曹操看來。
她並不難察覺到,經曆了這一番酸棗會盟的不靠譜行軍後,他的某些想法顯然已經發生了變化。
但這種更趨於講求實際的想法,也顯然要更合適於如今這個時代。
至於更多的情緒,以曹操多有曆練的老到經驗,也不會表露在外頭,讓喬琰完全琢磨清楚。
她隻是閒談著問道:“說來,玄德與你同樣走的酸棗一路,你也算與他多有相識了,可有問過他打算如何?”
曹操回道:“玄德本打算跟隨盧公一道入長安,也有弟子服其勞的意思,但被盧公給罵了回來。”
喬琰接話道:“盧公必定要說,玄德正處盛年,身邊還有關羽張飛這等壯士相助,即便是不知該當做何事,去那青徐黃巾未平之地儘一番力氣總也是好的。”
曹操拊掌而笑:“燁舒果然不愧是在盧公身邊進學過一陣的,深知他的脾氣。我當時在旁便建議道,既然如此,不若讓玄德接受同來的泰山太守應仲遠的邀請,尋一臨近之地謀求一個兩千石的官職,彼此之間互為照應。”
“距離泰山近的,又要預防青徐黃巾……”喬琰覺得曹操也挺惡趣味的,“那不就是你曾經任職過的濟南國?”
曹操坦蕩回道:“從清河郡丞,到濟南國相,可得算是升職的。”
這便是劉備隨後的去處了。
而對曹操來說,哪怕沒有喬琰的提醒,他也會選擇兗州的一郡先作為落腳之處。
以這兩地的位置,他們要確保拿得到這個官職,必定得認可劉辯的天子之位。
這好像是與曹操早先與盧植配合,意圖確保劉協登基的情況不那麽一致,可就像他所說的那樣——
能達成目的便好。
在他與喬琰分別的時候,他又問出了個問題:“燁舒勸我於兗州收容洛陽外遷之民,保其安居,自己不打算做些什麽嗎?”
喬琰挑了挑眉:“我何時說過,我是這般隻將好處拱手讓人的性情?”
她可是所圖甚大的。
早在追擊董卓軍隊“失敗”,折返回到洛陽後,除了名義上駐紮於北軍營地的兵卒之外,她便令張遼帶著一部分人回到黃河邊上去了。
洛陽的民眾外遷,並州雖未必是首選,但因她第一個攻伐入洛陽,又於民眾秋毫無犯,位居個前列總是沒問題的。
唯獨阻攔了他們做出這個搬遷往並州選擇的,正是那條大河。
這會兒她便該當慶幸,為了迷惑彼時駐紮在孟津的牛輔所率,她打造了足夠的船隻。
這些船隻除了在她以羊皮囊登岸的士卒搶占河岸後,將隨後破敵的隊伍給運送過來之外,這會兒還發揮起了另外一個作用。
六月的下半旬,黃河雨季漲水期已過,孟津段的水流也就更加平複了下來。
這些在船身兩側立起了四支長杆的船隻,以船錨固定的方式懸停於河麵,而後在兩兩船隻之間,於長杆限定的範圍內鋪設起了長木板。
一直從孟津渡口連接到河流的北岸。
這便形成了一座架設在兩岸之間的浮橋。
等到馬倫帶著她的眾位助手運載著剩下的書籍過河之時,她目之所及,已有不少洛陽的居民推車經由這浮橋上過河。
被她安排著於北宮之中救人的任紅昌,此時也與馬倫一並身在這過河的隊伍裏,眼看著這黃河之上從未有人建起過的橋梁,不由在目光中露出了幾分驚歎之意。
當日馬倫與二子重逢,問及她想要何種報酬,她思慮了一番,回說自己想要做個有本事立身於世道的人,便被馬倫收為了繼承她衣缽的弟子,自然也要跟著往並州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這個選擇,而不是繼續做負責管理宮中衣帽的“貂蟬”女官,是否是正確的,但起碼這入並州之路,與大河之上建浮橋,以攬洛陽移民,已讓她看出,那位喬侯可絕不隻是在戰事上天分絕佳,更有一番常人難以企及的魄力。
仍有一道太行山相隔的並州,在這位並州牧的治理之下,又到底是個什麽模樣呢?
這並不隻是她一人的想法。
這些遷往並州的洛陽居民懷有這樣的疑問,已經闊別並州四年之久的楊修有這樣的疑問,就連新投效到喬琰麾下的荀攸,同樣有著這樣的好奇。
他隨同喬琰一道過河,便見一氣度非凡的青年侯在了河岸的另一頭,聽喬琰示意他到一旁說話時候的稱呼,來人正是河東衛氏的衛覬。
衛覬如今也還不到二十五歲,可他素有一番處斷手腕,放在以經學與書法見長的河東衛氏,這便是毋庸置疑的家主之才,故而在喬琰出兵於洛陽之前,讓陸苑找上衛氏的時候,他已是衛氏的家主了。
喬琰凱旋,他也自當作為一個標誌信號前來迎接。
他隨著喬琰沿河而行,卻還是忍不住將目光落在這橫亙南北的浮橋之上。
說這是借助了季節之便也好,說這是仰仗於並州軍的行動力也罷,這都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大手筆。
“喬侯的敢想敢做,有些時候真是讓衛某覺得自己永難望項背。”他不覺慨歎道。
而他就算此番未曾前往大河南岸,也並不難從這些渡河而來的洛陽黔首神情裏,看出他們因喬琰的緣故對並州生出的向往之情。
這更讓人覺得,這位並州牧實在擅長於創造奇跡。
喬琰回道:“伯覦,此非我之能,也不過是——世事多艱,洛陽不易,民望樂平啊。”
衛覬腳步一頓。
這樂平二字到底指的是樂享太平,還是這位樂平侯對於並州的指代,又或者二者皆有,在一時之間他無法分清。
但在這位得勝歸來的少年州牧眼中——
他看到了一把蕩滌天下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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