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或許不該說是平靜,因為這些人手已經朝著四麵八方追捕逃亡中的宮人而去。
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那宮室前頭的銅人才動了動。
銅人翻倒在地的聲響混雜在救火之聲,木料燃燒之聲,宮殿垮塌之聲,與那漸漸遠去的馬蹄聲響之間,倒是沒有那麽醒目。
畢嵐小心地從銅人內部的空洞中爬了出來,飛快地循著記憶中的情況,尋了身宮女的衣物換上,而後本著危險的地方在此時更安全的道理,朝著袁紹袁術等人進入的南門方向奔去。
這是這些人來時的方向,料來也少有人會往那邊跑,追兵也更少。
另一個理由則是——
改裝易服並沒有那麽保險,他必須得給自己尋個暫時托庇的地方才好。
想到先前的往來,又想到對方與袁氏之間的關係,他咬了咬牙,一路南來,直往那月色下比之尋常建築更高的靈台而去。
身在南宮以南那靈台之地的太史令馬倫,無論她這幾年間是否與袁氏有所疏遠,都不能改變她是太傅袁隗的夫人,袁隗兩個兒子的母親。
故而哪怕是袁紹袁術等人要搜捕宮中逃出的宦官,也絕不會對此地有所不敬。
他們會冒犯皇權,卻不會動自己人。
隻是讓畢嵐未曾想到的是,當他趕到靈台附近的時候,看到的並不是一片慌亂的場麵,而是這靈台之前的長街上已經套起了一輛馬車,馬鈞正坐在車夫的位置上。
見到他前來,此刻身在車邊的馬倫並未露出意外之色,隻是果斷說了句:“上車!”
若是畢嵐有機會脫逃,她也最多等到這個時候,過時便不會等候。
若是他無法脫身,她也絕不會因為他而耽擱行程。
被她這等雷厲風行的態度和斬釘截鐵的“上車”二字所震懾,畢嵐在此時不敢多問,飛快地爬上了馬車。
而後便看見車內有些成百計的書卷,以及此時端坐在車中的劉洪。
在他剛將自己的大半個身子藏匿在簡牘之後的時候,這馬車便發動了起來。
“元……元卓先生,現在這是?”
劉洪回道:“你倒是機靈先換上了身女裝,自南宮起火,兵卒四方捕殺宦官,連街頭的年輕男子都不得不脫衣自證,馬夫人覺京中局勢不妙,先將靈台中的女助手儘數藏在了高台之下的地窖內。為防計算天文曆法的典籍有缺,先將我等送出。”
“地窖?!”畢嵐眼神一震。
他此時最驚訝的的確不是馬倫先將劉洪這個要緊的大腦送出洛陽,而是馬倫居然敢在靈台之下挖地窖!
這是個何等膽大的行為。
要知道靈台之所以能承載地動儀的功能,便是因為這高台之下刻意製作成稍鬆垮狀態的地基,可若是在底下挖了地窖,便無疑將這等傳震的效果給徹底破壞了。
可要馬倫看來,要將所有人都在這個時候送出,目標未免也太大了,將如此多的人藏匿在袁氏府邸中,不知為何,她也直覺不是個靠譜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喬琰信中所說的那句袁氏朽木,讓她明知此時袁術與袁紹手中都掌有兵權,這南宮大火也是他們折騰出來的舉動,都並不想將她們的性命交托在袁氏手中。
不如試試喬琰說的,在高台之下挖掘地窖,將人和食物都藏匿在其中的想法。
這個想法一開了個頭,便完全止不住了。
人是會進入思維誤區的,連畢嵐這等知道靈台下方空洞容易挖掘的人,都不敢相信會有人做出這種事,又何況是旁人!
人是活的,地動儀的運轉還可以另尋他處,這是死物而已!
孰輕孰重不難決斷。
不過她還是決定先將劉洪送出。
隻要這位乾象曆和珠算的發明者還活著,靈台便是隨後也如那洛陽南宮一般被燒毀,也無甚乾係。
在南宮火起之時,她一麵讓人篩選出了典籍中最為要緊的部分,一麵讓人將書架上的其餘竹簡排開成仿佛填滿的狀態。
又讓姑娘們看似各自逃奔回家,實則藏匿入地底的地窖內,自己則以太史令以及袁氏夫人的名義,將劉洪和馬鈞送出。
帶上畢嵐頂多可以說是順便而已。
而這馬車的目的地,正是在馬倫看來要更安全的並州!
因喬琰先前給她遞出的邀請,馬倫同時也讓馬鈞捎帶上了一條朝著喬琰求助的消息。
她將劉洪一人送出容易,要將上百人都給送出洛陽,卻著實不可能。
尤其是這些前來靈台工作的女子也大多還有家人,不能無所牽絆地離開。
所以她隻能寄希望於——
喬琰會如她在信中所說的那樣,因她已經在並州站穩了腳跟,並不吝於給身處京城旋渦之中的人提供幫助!
請速來洛陽!
不管袁紹袁術能否誅殺宦官,將劉辯扶持上位,此時她隻相信這種更加靠譜的盟友,而不是那幾個行事無端的混賬!
在因為皇宮起火而人心惶惶的洛陽,這樣的一輛馬車行駛離開並不過分招人。
即便是有將車攔下來的巡邏兵卒,也隻見馬倫從車中走出。
她身上的玄色官服與世家貴胄的氣質,讓她哪怕是處在這夜色之中也絕不會被錯認。
她手托官印喝道:“我為太史令馬倫,現要送元卓先生北上暫離洛陽,爾等何敢阻我!”
她這番氣勢堂皇的發聲,令人在見車中劉元卓端坐的時候,又哪裏會想到在這書簡之後還有一個畢嵐。
馬車飛馳而過,徑直從洛陽的南郭區進入了北郭區域。
到了這個地方,馬倫已經不必再憑借身份保護這輛馬車了。
她任由馬鈞帶著那兩人繼續北上,自己則徒步而行回返靈台。
在行於洛陽長街上的時候,望著火勢越發驚人的南宮,她心中也不免生出了一派感慨。
這些點火之人可曾想過這樣的行為,即便新帝即位,也很難在短時間內讓洛陽從禮崩樂壞的狀態中恢複過來?
他們又可曾想過,當在明麵上更傾向於文官勢力的汝南袁氏都可以做出這樣的舉動,那麽……那些擁有力量的武將是不是可以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來?
他們或許想過。
但在家族榮耀更進一步的驚人誘惑麵前,他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動手!
馬倫長歎了一口氣。
在這等荒謬的場麵下她能做的也不過是利用自己所擁有的條件做出些保住有生力量的事情。
再多的,也隻能看看力挽狂瀾之人的本事了!
而在此時,期待有人阻遏這一亂象的又何止是馬倫一人。
張讓趙忠等人撤退得太快,反而與曹操這一回援的勢力錯了開來,於是他們隻能憑借著蹇碩手下的部從,一邊與後方的追兵周旋,一邊繼續朝著北麵奔逃。
他旋即又見追擊他們的人中,竟然還有北軍五校中隸屬於越騎營的人手。
這讓他對盧植能否順利掌握北軍五校,抱有了十足的不信任。
那麽他便不能自投羅網!
在他與蹇碩快速商談後,他們決定直走北邙山,借用山中的地形拖延住時間,若是能翻越北邙山而過,再尋船過河,憑借黃河天險而守,或許能有挽回局勢的餘地。
但還沒等他們抵達北邙山,趙忠便已經被後方的流矢所射中,未過多久就已經咽了氣。
張讓眼看前方在夜色中宛若野獸蟄伏的群山,聽著身後的搏殺之聲,不由在心中哀歎——
他到底要在何時才能得到一位忠義之士的救援?
蒼天呐!先帝呐!
難道要眼看這些連皇宮都敢燒的亂臣賊子得手嗎?
等到將近天明的時候,他才在邙山山中的一處山窪裏暫時尋到了個躲避之所。
他朝著隊伍中的兩位皇子走去。
他們此時與背負著劉宏遺體的士卒待在一處,被裹挾在隊伍中這般逃竄,臉上都已露出了十足的疲憊狀態。
他們不知道為何他們的父皇過世後,他們所要麵對的卻是這樣的局麵。
按照大漢的算法,現在該當算是十七歲的劉辯更因本就膽怯,幾乎瑟縮成了一團,反倒是那十一歲的劉協接過了張讓遞過來的水,問道:“讓公,我等要往何處去?”
張讓苦笑連連,回道:“先翻過了前方山頭吧。”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是否要在此時對劉協稱呼為陛下,給這孩子的身上再加上一層負累,但最終也隻是收攏起了隊伍,在稍事休整之後重新進發。
天明之後要想甩脫掉後方的追兵越發不易,可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往前走,就隻能跟趙忠一樣身死此地!
求生的**占據上風後,他便徹底擺脫了一夜未睡的困頓。
他並不知道的是,同樣是在這將近天明的時候,因並沒有任何人的阻擋,經過了一夜的快馬疾馳,董旻派出去送信的心腹已然抵達了董卓的營地。
這騎兵險些直接摔下馬來,在緩過了一口氣後,當著被董卓召集起來的牛輔、李傕、郭汜、張濟、李儒、徐榮、胡軫等人,說出了洛陽此時發生的種種變故。
董卓本就是個性情果斷之人。
聽罷了這一番驚變,哪怕不需有人提醒他也立刻辨別出,這等混亂的局麵正是他能謀取最大利益的大好時候。
他一拍桌案站了起來,“我等立刻往北邙山方向進軍,除賊,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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