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範二氏,河東之望也。
——這是後來從杜畿口中說出來的評價。
如今還稍差了一點,但也相距不遠。
若追溯起來曆,他們自衛暠為朝廷征拜途中病逝於河東安邑後,舉家搬遷到此,承襲衛暠之儒學家傳,漸成河東本地的士族。
驟然聞聽河東衛氏四字,喬琰手中原本因思慮而遲遲不動的筆鋒頓了頓。“請他進來。”
河東衛氏在平定司隸八關之外的黃巾亂象中,以其門客助戰出了不少力,據喬琰所知,又於河東郡內增添了不少名望,忽然找上門上,倒是確實讓她有些意外。
來人的身份同樣令人不曾料到。
在徐福應聲去接人後不久,喬琰便看到隨著營帳簾開,約莫二十出頭的青年踱步而入,站定在了她的麵前。
“河東衛氏的嫡係子弟前來拜訪,也隻叫做遣人而來?”喬琰抬眸朝他看去,開口問道。
這青年朝她拱了拱手,行禮回道:“喬侯果然明鑒。”
他既已承認了身份,便也順勢說了下去:“河東衛覬,見過君侯。先前與營外之人提及隻是衛氏遣人,不過是因衛覬行蹤不便令人人皆知而已。隻是君侯眼力過人,直言在下身份。”
這倒還真不是眼力過人不過人的問題。
喬琰一邊抬了抬手,示意他在下方落座,一邊回道:“早聞衛氏子有朗然照人之態,伯覦神采不若常人,如何能隻是個被派遣而來的信使。”①
衛覬循意而坐,衣袂翩躚間確如喬琰所說,頗有風神秀異之態。
在端正了坐姿後他方說道:“喬侯謬讚,衛覬愧不敢當。”
那還真不必不敢當。
不管是在穿越之前,還是在抵達並州之後,喬琰都聽過衛覬這個名字。
曹魏未來留名於後世的書法大家之中,能與鍾繇相匹敵的,唯有衛覬而已,其少年成名,如今也已經有了遍布河東的名聲。
也大約並不隻是因為他是個少年天才,還因為他鑽研草書,故而在眉眼間多有一派文墨狂狷氣度。
誰家普通的“遣人”是遣這麽個人的。
更何況,衛覬的曾孫便是那位有“看殺”典故的衛玠,身為衛玠的曾祖父,他雖不至於有什麽貌若玉人之相,卻也著實容色非等閒。
如此人物說出一句“君侯明鑒”來,喬琰都忍不住想問問你們衛氏子弟是不是對自己有什麽錯誤的認知了。
這認不出來才有鬼。
但衛覬此人坐在這裏,瞧著像是個異常漂亮的擺設,喬琰卻不敢真將他當個花瓶來看。
北方稍定之時,董卓亂政時期逃難的百姓回返關中,衛覬寫信給荀彧建議增派司隸校尉,將這些流亡後回返的百姓正常管轄,在司隸校尉的官職人選決定之前,他於關中坐鎮治理,直到關中各地平定。
待到民眾不再被輕易招納成為私兵將領後,他方才回返,而後升官為尚書一職。
這是個名副其實的治理之才。
被這樣一個人找上門來,顯然也不會是因為她先前進擊白波賊的時候踏足過河東地界,現在屯紮所在的平周縣距離河東郡同樣隻有一步之遙,於是迎來了這位鄰居的問候。
他必有要事相商。
這種要事並不會因為他的年紀尚輕而有所改變,畢竟他年已及冠,隻要站在這裏也就代表著河東衛氏的立場。
果然喬琰隨即就聽到他說道:“衛覬是來跟君侯借兵的。”
衛覬趕在這種時候來,確實不是來問好的。
喬琰麵上未曾展露出任何的情緒,隻回道:“伯覦來得如此之快,想來也將借兵的理由想好了,不若也一並說來聽聽。”
衛覬確實是來得太快了。
從喬琰將三方白波賊驅趕到楊奉的地盤上,到如今也不過才隻有一天多的時間而已。
這點時間,隻夠讓她這個駐兵的消息,往南傳遞到那些白波賊的耳中,往北傳遞到西河郡太守那裏。
可不夠先抵達河東衛氏的地盤後,經由這世家大族的協商後,再派出族中的長公子前來協商。
喬琰甚至覺得,在她達成這一戰果的消息抵達衛氏之前,衛覬就已經出發了。
這意味著他們做出這個借兵的決定可能還要早於喬琰出兵。
衛覬端詳著上首少女的神情,眼見對方雖無怒色卻依然讓人不覺心驚的表情,他不由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盛名無虛士”,語氣中不乏恭敬地回道:“衛氏借兵懷誠意而來,不敢有瞞喬侯,有此想法源於喬侯數日前在穀中救援一戰。”
河穀一戰?
喬琰抬了抬眉頭。
彼時那一戰,對白波賊來說是沒有活口的。因此他們隻知道己方的人是死於樂平兵馬的手下,卻不知道領軍之人不是趙雲而是喬琰。
但有一些人知道此事。
衛覬隨即說道:“這商隊之中有我河東衛氏往來於司隸和並州之間的人手。”
“喬侯莫要說什麽以衛氏的本事為何要托庇在他人商隊之下,若真要這麽問,倒不如問問東海麋氏的想法。”
“總之此人將喬侯表現寫於信中,送來了衛氏。衛覬不敢妄加揣測喬侯的想法,隻知喬侯不是困於規矩之人,既然如今得以解除禁足,必定有解決白波賊的想法,那麽所說的想要鏟除賊寇的話,也絕不隻是為了保商道太平的權宜之計而已。”
在看到喬琰示意他繼續說下去的目光後,他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
“然而白波賊流轉山中,不似樂平縣可張羅圈套,極有可能令人脫逃。以喬侯威名,屆時這賊寇必定不敢前來進犯並州,隻會選擇我河東富戶動手。衛氏為求自保,隻能前來尋求喬侯相助。”
衛覬苦笑了聲,“喬侯或許想說,以衛氏之力,豢養門客在側,為何要怕區區賊寇,然衛氏以書法起家,且無朝中高官,如今天災**頻頻,門人眾多,著實供應不起,也恐其中有居心叵測之人,倒不如早早將門客解散了部分,隻留下了忠心於衛氏的,以防不測。”
“若是尋常賊寇倒還不怵,可這白波賊若真為喬侯所敗,便為末路之窮寇,此等虎狼之凶,以衛氏塢堡還當真防不住。”
他說到這裏,重新從坐著的狀態起身,朝著喬琰行了一禮,“衛覬鬥膽而來,正為此事。白波賊之患,州府無力管轄,方成今日之害,更不會因為衛氏的猜測而勞師興兵,唯有喬侯敢冒犯刺史以保民生,料來也有借兵之可能。”
從他此時鄭重的表情來看,衛氏難以抵擋住白波賊的進攻,大概著實是他們一番分析後的結果。
衛氏也確實是不像同樣出自河東的另一個衛一樣,能出封狼居胥的人才。
他們的天賦都在治理和文采墨書之上。
那麽在格外有前瞻性地判斷出可能會遭逢危險之後,快速給自己判斷出個靠山,便實屬尋常了。
“可衛氏並不能代表一郡之民。”
若是換個人在這裏,以衛覬這等言辭氣度,足以麵露動容,偏偏喬琰冷酷地打斷了他的話。
驟然聞聽此言,衛覬那張秀致的麵容上出現什麽沮喪情緒,隻是繼續說道:“在我前來此地之前,或許是如此的。但現在卻未必。”
他抬眸朝著喬琰看來,語氣中不乏篤定意味,“敢問喬侯,您當真是無力追擊才造成兩位白波帥的逃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