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0 章 370(一更)(2 / 2)

驟然聽到這樣的指摘,又忽然聽到酒泉分支遭到了鏟除的打擊,這年輕人哪裏還能對仲長統做出什麽問責,甚至都沒開口發出什麽質問,便已在眾人的目光之中灰溜溜地下台逃離。

眼見這樣的一幕,身在台下的任翊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他就說像他這等有“案底”的還是先不忙著跳出來的好。

可他朝著台上看去的目光裏依然沒有多少敬畏之意。

仲長統可以用這等身家背景之說,將杜陵黃氏子弟這等存在打壓下去,甚至讓對方無暇對他的策論本身發起指摘,卻不能將這套邏輯儘數套用到所有的對手身上。

畢竟——

“他不能說你,不知我能否為之?”

那黃姓子弟的背影都還沒有從眾人的視線之中消失,便已有另外的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仲長統不疾不徐地朝著對方行了一禮,“種潁伯自然可以。”

“素聞潁伯先生昔日為宛縣縣長之時,因南陽郡吏於休沐之日遊戲市井鄉裏,為百姓所患,必下車公謁,與之交談,令其自愧,自此莫有敢違之人。品行操守與言辭犀利,均可算是當世翹楚之人。敢問先生,要以何教我?”

仲長統的這番解說陳詞,讓種拂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臉上原本緊繃的神情稍稍鬆弛了幾分。

洛陽種

氏,

仲山甫之後,

實可算是名門。

而種拂本人更不像是先前那位自告奮勇登場的家夥一般無甚本事,隻靠著先輩之遺名度日。

他自己便有為政能吏的名聲,累升到光祿大夫的位置上,正如仲長統所說,他是沒什麽可指摘的地方的,要在此做出什麽當庭辯論之言,當然沒有問題。

但身在台下的楊修卻直覺,仲長統此刻對種拂的客氣,可不太符合他今日鋒芒畢露的態度。

他朝著和任翊搭話結束走回來的禰衡比劃了個口型,說的正是“光祿大夫”四個字。

光祿大夫可不是什麽吉利位置啊,之前被禰衡給氣吐血的淳於嘉,不就是在光祿大夫的位置上嗎?

也難為種拂能在此時從長安請了休沐假期來到洛陽,找仲長統的麻煩。

種拂並未聽到台下這兩人意味深長的交流,他隻是朝著仲長統說道:“我想與足下探討探討為政之道。”

這話之中的挑釁意味不是一般的濃厚。

要知道,仲長統年不過十八,尚未正式進入官場,種拂要同他說說為政為官之道,無疑是想先從對方的薄弱之處著手。

仲長統麵不改色,朝著種拂伸了伸手,“願聞其詳。”

種拂說道:“我見你在昌言中說道,好節之士,推辭爵位封賞,恪行茹素簡樸之道,雖有清邵之名,卻實為矯枉過正之舉。人享其宜,物安其所,方能令官員行其道,儘其職。故而若能有清明之政治,不必有此標杆,也當能使政通人和,邪正自分。然君未有從政之履曆,何敢有此斷言,令昔日懸魚太守之善舉,竟為足下所稱不當為之舉?”

種拂的這話一出,當即有人在台下叫好。

是啊,若說非要讓官員吃飽了飯才能做事,又何必推舉什麽為政清廉呢。

仲長統又誠然沒有當政的履曆,他提出這樣的說法,難保不是頭腦一熱之間想出的。

可仲長統的回答卻讓在場的眾人驚掉了下巴,“不瞞潁伯先生,我是從您這裏得來的結論。”

種拂怒道:“你莫要在此開我的玩笑。自我為官以來,從未多收一絲一毫的法外之財,歲俸隻有少領的,未有多領的,如何便是你這番言辭的例證?”

仲長統笑了笑:“我說的是您的祖父和父親,昔日您祖父為定陶令,積攢餘財三千萬,此事定陶之民尤有人知曉,這筆財富之中有經商所得,有貿易往來的抽成,還有除當地為富不仁者所得,也並未被你種氏據為己有,你父景伯為官之年,將此餘財賑恤宗族及邑裏之貧者,活民數千,於是得以於延熹四年遷司徒之位,名臣橋公祖、皇甫威明均出自您父親舉薦,堪配三公之名。”

“大司馬追憶祖父往昔,多對種景伯有所稱頌,難道這並未是應和我之言論的絕佳典範嗎?”

種拂怎麽都沒想到,仲長統居然會在這辯駁之詞中,直接將他的祖父和父親給拖了出來。

大漢極重孝道,種拂若是對仲長統之言有所駁斥,是否就是在對他祖父和父親的做法

有所質疑呢?

他說不下去了!

就算明知仲長統是在與他做出一番詭辯之說,他也絕不能在此時再多說了。

更何況,他還沒同他父親一般做到三公的位置上!

種拂當即告辭離去,而取代他站在此地的已換了個人。

這位倒是也乖覺,政治上的東西,種拂都沒能對他做出什麽批駁,他自忖自己的本事還不如種拂,更不該在什麽不一定能爭辯得過的事情上僵持,還不如來說說另一項在昌言中貫穿的結論。

仲長統不看天命。

他問道:“我見足下在書中寫道,人事為本,天道為末,敢問有此一言可是在說,圖讖、秘緯、天文、洛書、風角、星算、六日七分之學,連帶望氣、占候、推步之術,均為妄言?曩者文王拘而演周易,今時鑽研易學者以樂平書院鄭康成為首,莫非足下是連對方所觀之物也不覺為真?”

仲長統回道:“矯枉過正,官場如此,天道人事之說也如此,上洛台氏精於此道,卻也不必給我扣上此等高帽。”

“人求天道垂憐之說流傳過盛,以至於兆民呼嗟於昊天,貧窮轉死於溝壑者不計其數。昏聵之君權移外戚,寵被近習,令為惡之宦者內充京師,外布列郡,顛倒賢愚,貪殘牧民,然陰陽失調,三光虧缺,蝗蟲並至之時,為之問責的卻非宦官,而是三公,以為上應天命,便可解困。唯君侯以人定勝天之言,方令蝗蟲得除,民生興複。”

“易理洛書之言自有其道,不過需有方寸之分而已。閣下不如先分清我所言說之物,再來駁斥不遲!君不見百姓之苦耶?”

那台氏子弟朝著周遭一看,當即見到了不少朝著他怒目而視之人,頓時往後退去了一步。

而緊隨其後的開封鄭氏鄭渾也並未從仲長統這裏討到好處。

他問詢仲長統那井田製在荒地的重啟並無先例可用於佐證,這也並不像是先前種拂的那等情形,他對此又要做什麽解釋。

仲長統回道:“作有利於時,製有便於物者,可為也。事有乖於數,法有玩於時者,可改也。故行於古有其跡,用於今無其功者,不可不變。變而不如前,易有多所敗者,亦不可不複也。”③

創新有利於時宜,就做。

事情有不合理的地方,就改。

古代的法令放在如今已不能滿足時效了,那就變。

要是變了還產生弊端,那就恢複或者調整!

要是連嚐試都不去嚐試,那才要招致終身的遺憾了!

仲長統看著麵前臉色慘淡的數人,又朝著台下眾人看去,問道:“不知,還有誰人欲與我言說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