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約一個早已決定了的約會,怎麽能算是放袁紹的鴿子呢?
無外乎便是先來後到罷了。
讓陳宮前往鄴城和袁紹解釋這個遲到的緣由,或許也可以趁機先打探一番鄴城那邊的動向。
在曹操和陳宮的心照不宣之間,這趟鄴城之行的額外目的已完成了交托。
無論是因為他們此刻已和袁紹擁有相當的地盤,還是為了減少和鄴城朝廷之間的嚴格捆綁,讓他們處在更為有利的位置,推遲曹操親自前往鄴城的決斷勢在必行。
不過陳宮在動身前往鄴城之前還是提醒曹操道:“上一次沈亭會見,喬燁舒並未打算對您動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她在彼時非要拿下豫州的話沒有太多的優勢,反而會同兗州之間有了過長的接壤地界,不如像她在去歲所做的那樣在平定蜀中叛亂的同時拿下幽州。可今年……”
“今年的情況不太一樣。”
曹操道:“你的擔心我也清楚。劉景升原本可能還有些觀望的想法,但隨著此次協助揚州方向出兵,必定已經站定了立場,徐州北部也隨著淮河對峙的結束徹底落入她的手中,這樣一來,她若是想要攻占豫州,其實遠比先拿下冀州青州容易。”
最容易促成這種想法的,是豫州在曹操手中的年限還不夠長。
這一點很致命。
就算這並不意味著此地的民眾會對去年死於戰禍的袁術抱有多少留戀之情,曹操對此地的掌控也確實不到位。
何況豫州沛國的倒戈其實是很微妙的。
他們可以因為覺得在曹操的手下能得到更好的待遇,同樣可以因為喬琰在此刻表現出的強勢而選擇再一次變節。
這並非不可能發生的情況。
曹操對此從來沒有什麽不切實際的認知。
但陳宮很想說,他擔心的根本不是喬琰趁著會麵拖住曹操的同時進攻豫州,怕的是當日的“相送十裏”會以一種直接將人綁架到虎牢關之內的形式演繹出來,到了那個時候,就不是曹操能決定是否要觀望的了。
可想想喬琰的行事風格裏雖有些強盜做派,卻好像並不體現在這種方式上,陳宮又將這不必要的擔心給收了回去,隻回了句“府君心中有數便好。”
與其擔心這個,他還不如擔心在抵達鄴城後他要如何為曹操和袁紹交涉。
他上一次前往鄴城的時候,正是兗州士人決定推曹操從原本的東郡太守上位兗州牧之時。
彼時的長安還在董卓的統轄之下,相比於長安,鄴城朝廷的名望無疑要更高,有此優勢,同時手握二州又有天子在手的袁紹說是風光無限也不為過。
但如今,這種當年的風光卻成為了他不得不麵對的災厄。
隨著喬琰的步步緊逼,陳宮帶入一下袁紹的位置都覺得,他此刻正遭受著莫大的壓力,故而急於通過一出聯盟讓這個集結在鄴城朝廷周遭的隊伍龐大起來,以便分攤從幽州、太行山脈以西、徐州各個方麵發起的威脅。
曹操卻忽然在此時說什麽不去鄴城,大概對袁紹來說是件難以忍受之事。
以袁紹的脾氣,他隻怕是要甩些臉色給他們看,或者是借機挑唆兗州內部不滿於曹操的勢力給他們造成些麻煩了。
可那又如何呢?
在這場以天下為賭注的棋局中,既然以曹操此刻的條件,絕不可能取代袁紹或者喬琰之中的任何一方成為最終的勝利者,那麽陳宮就一定會助力他成為一個——
最成功的“盟友”。
也是一個最成功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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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紹哪裏會想到,自己邀請曹操前來鄴城的邀約居然會遭到拒絕!
在曹操那消息傳來的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卡殼了好一會兒,才從下屬來報中的“曹操因為虎牢關之約暫時不能前來”中反應過來。
身在此地的許攸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下一刻他就看到袁紹一把將麵前的文書給砸了出去,幾乎是以拍案而起的姿態站了起來。“赴約?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袁紹連等待曹操抵達鄴城後該當以何種方式招待於他都想好了,甚至已將與曹操商定將曹昂留於鄴城為官、迎娶袁氏女的計劃在嘴邊演練了數次,可他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這比起喬琰取得了攻占徐州北部的勝利,還要像是一個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
畢竟,徐州北部的易主隻是丟了半個州而已,可若是曹操直接選擇倒戈到長安那頭去,卻幾乎是將兩州的地盤送到喬琰的手中了!
袁紹不會連這點算術都算不清楚。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袁紹甚至沒管有人在場,已暴怒喝道:“曹阿瞞何敢如此欺我!”
眼下的局勢裏他確實不是喬琰的對手,但他自忖自己的實力和曹操相比卻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若是趁著喬琰剛剛出兵未回之際先將曹操給解決了,也未嚐不可!
就算拚了個兩敗俱傷讓喬琰來上一出黃雀在後,也總好過受這等窩囊氣。
“明公不必這般生怒,”許攸開口說道,“曹兗州既讓其謀主親自前來與明公交代此事,並不是要倒戈過去的意思。”
這個舉動還是有些微妙的。
倘若曹操真有要因徐州之變,袁紹這方的優勢進一步削減,便要直接倒戈到長安朝廷那頭去,他大可以用更加敷衍的方式來應對袁紹。
到時候袁紹對他出兵,他也正好在發兵抗衡之前完成陣營的轉換。
如此一來,連換個立場的理由都有了。
可陳宮一來,與曹操親自前來解釋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審配在旁補充道:“我讚同子遠的看法,既然是陳公台到了,明公不如聽聽看他的說法。與其說這是曹孟德對鄴城天子不敬,對明公持有敷衍之心,不如說他這是要給自己謀求到更多的利益。”
曹操是多精明的一個人,若是說他會在這等情形下還因為袁紹的一句邀約直接送上門來,那才不像是他會做出的事情。
袁紹遲疑地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
剛獲知曹□□約的憤怒在重新思忖他和曹操此刻的地位後逐漸收斂回去了幾分。
眼下曹操還願意讓人來做出的解釋,竟的確已是對他的“優待”了。
他長出了一口氣,心中很難不對自己此刻的境遇感到一種發泄不出的憋屈,卻還是一邊讓人將那封被扔出去的書信撿回來,一邊讓人將陳宮給請進來。
不過當陳宮踏入此地的時候,依然不難從袁紹的臉上看到未曾徹底消退的不悅神情。
他徐徐朝著對方行了一禮,開口道:“曹兗州令我向袁青州陳說三件事。”
袁紹有一瞬的愣神。
他本以為陳宮會上來就為曹操的爽約而致歉,將這致歉的理由給擺在台麵上,卻沒想到是這等不卑不亢的開場白。
但袁紹必須承認,陳宮走出了一步相當正確的棋。
這句“陳說三件事”已經成功勾起了袁紹的好奇心。
他坐定在上首,看著陳宮這張乍看起來剛直率真的麵容,不由已在心中羨慕了曹操幾分。
陳宮何止是一個合格的謀士,也將兗州境內的一個個士族人才帶到了曹操的麵前,若無陳宮相助,曹操絕不可能在兗州境內立足得如此容易。
可若要陳宮說的話,這原本就是一出雙向選擇,且看看辛毗等人在袁紹麾下是何種如履薄冰的處境便知道,就算占據兗州的是袁紹,他大概率也不會投效在對方的麾下。
這種對袁紹種種行事作風的鄙夷被潛藏在了陳宮鎮定的神情之下,在聽到袁紹示意他說來詳情後,陳宮說道:
“其一,眼下各州所遇處境相似,若與長安朝廷必起爭端,不如將戰場選定在冀州。”
陳宮這頭一句話就差點沒讓袁紹氣出個好歹來。
他這話說的幾個意思?讓交鋒戰場選定在冀州?
陳宮麵對著袁紹質問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回道:“天子在鄴,冀州有變之日,鄴城朝堂官員、河北世家必定竭力來援,反觀兗州地界有不服膺於曹兗州之人,豫州汝南尤念故主,一旦生變,或於三五日間局勢已不可控,勢必重蹈徐州覆轍。”
“反觀冀州之地有太行山為屏,並州那頭大批兵卒出動不易,北部幽州調兵容易,運糧卻難,若自河間到渤海防線齊備,或還有反攻幽州機會。且幽州兵將謀臣大多年少,去歲公孫伯圭身死,高將軍戰敗,或能助長其驕兵之氣,正是我方之機會所在。”
“然若欲達成此目的,兗州豫州便絕不可對司隸輕易露怯,以防為其趁虛而入。故而我家府君選擇應邀而去,顯我方聲威,不宜因鄴城共聚之說將其推遲。”
袁紹:“……”
陳宮的話中明明句句都是在對他的褒獎,尤其是說什麽兗州內部有不服從曹操的人、豫州汝南同樣有不聽話的,反觀冀州卻能做到勠力同心,他卻怎麽聽都覺得渾身難受。
尤其是說去年的冀州一方戰敗可以助長對麵幽州子弟的驕傲自滿之氣,袁紹就不免想到為了贖回高覽和辛毗而交出去的田豐家人。
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陳宮說的有一句話是對的——
若要讓兗州豫州不會如同徐州一般,在猝不及防之間就被選定為戰場,又快速地完成了易主的轉換,那就必須讓這二州對外表現出更加強勢的姿態,而不是像原本的徐州一般於數年間始終處在南北僵持的局麵下。
陳宮朝著袁紹看去,已繼續說了下去,“其二,曹兗州此行絕不隻為交戰爭取優勢,也為保民。”
袁紹擰起了眉頭,開始思索早年間是誰跟他說的陳公台“智遲”,眼前這位的表現分明就是一等一的詭辯。
陳宮答道:“如今已進三月,今歲天象如何已不難看出端倪,敢問袁青州,以眼下情形來看,今年是否又是個大旱之年?”
這一點顯然不是袁紹從主觀意願上能改變的。
見袁紹頷首,陳宮便接著說道:“昔年洛陽百萬之眾,隨移都而外遷,以至兗豫二州多有承載彼時流民之職,數年間田舍儼然,民有所依,然值旱災連綿,洛陽重建,又有回流之趨勢。袁青州居於鄴城許不覺察此事,我等卻看得明白。”
“如曹兗州不能以強勢之態、養民之心,令其勿因洛陽景象日新而遷返,不出一年,二州民眾削減十之二三,洛陽民眾不說重回百萬,也當有七八十萬之多。使喬燁舒募兵其間,得精兵五萬,雖有山川河道阻隔也可長驅直入,屆時兗州危矣。”
“虎牢關之會,勢必於此事上有所商榷,此為利益要害,還望袁青州見諒。”
這一番話,袁紹同樣無法做出辯駁。
洛陽重建之時吸引民眾入境,自打去年開始已是如此。
若非這等百姓回流的趨勢,喬琰也不必讓荀彧這等治世之才替她坐鎮於洛陽,又在數日前因司馬防不能在此地管控流民,令陳登對其做出接替。
曹操到底要如何從喬琰的手中爭取下來一批民眾,不令其因今年的旱災而做出遷移回返的舉動,在陳宮的話中並沒有明說,袁紹也對此一無所知,但這誠然是必行之舉。
總之,曹操回返鄴城不能拿到什麽阻止民眾外流的好法子,但他若是往虎牢關走一趟,和喬琰在這出會麵間有所博弈,卻或許可以。
“其三,是曹兗州希望我向您私下說的一句話,以證明他此刻並無倒戈之心。”
陳宮這句鄭重其事的說辭和他隨即朝著四周看去的目光,讓袁紹不得不擺了擺手,示意其他人先退下去。
許攸和審配對視了一眼,都不太明白陳宮這葫蘆裏是要賣個什麽藥。
先前的兩個緣由,按說也得算是軍事機密,都未曾對他們做出隱瞞,卻非要在這第三條緣由上有所藏匿。
不過他們還是知情識趣地先退了下去。
令他們覺得有些意外的是,不過半盞茶的工夫,袁紹便已重新召人入內,而後令人以對待貴客的身份將陳宮給送回兗州境內。
在袁紹先前還因曹操的拒絕而震怒的臉上,哪裏還能找到任何一點潛藏的不忿,分明隻有一片爽朗的笑意,像是聽到了什麽對他而言的大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