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將吳縣中四姓祖宅給圍了,用這等方式聚集在一起,開口說出的還是祖郎的名字,這來者不善的意味已就差沒有明著寫在她的臉上了。
“祖郎?”被扣押而來的人裏倒是還真有那麽一兩個不知情的,當即開口問道:“我等為何會認識那等山越匹夫?”
喬琰朝著他看了一眼,眸中冷光在這夜色幽微之中依然清晰,“你說你不認識他,但祖郎可不是這麽說的,他說若非你等應諾支持黃射,並給他們提供了支持,他可沒這個本事將孫揚州給置於死地——”
“他要來索要的,正是那成功害死了孫揚州的報酬!”
孫策死了?
若是換一個場合得知這個消息,被押解在最前方的三人隻怕是高興都高興不過來。
可當兩側的刀兵在火光中被映照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砍過來的時候,他們是一點都不敢在臉上表露出竊喜的情緒。
喬琰親自駕臨揚州,或許是收到了什麽消息,或許是因為將要前去督轄徐州的戰況,然而收到的卻先是孫策的死訊,以她和孫策之間的交情,以她此等年紀該當表現出的有仇必報,他們的處境都格外危險!
而這等絲毫不給人以反抗餘地的抓捕,眼看就是要讓他們為此付出代價。
那位吳郡朱氏的朱榮到底是經曆過風浪的長者,在想通了喬琰此番態度後,並未因為那句害死孫策的指控失態,而是不疾不徐地回道:“大司馬遠道而來,就是為了給我吳郡世家頭上扣上這麽個罪名的嗎?”
“既然您說,是那山越的祖郎要向我等索要報酬,為何不請他上來與我等對峙一二?”
朱榮這話說得實在坦然。
銅官延請醫者的消息早已傳到了吳郡這頭,也同時將另外的一個消息送到了他們的耳中,彼時孫策的部從撤出涇縣之時,並未有山越被擊敗的征兆傳出,他便猜測,正是黃射和那些借出去的人手得逞了,讓孫策的部從不得不以保全孫策性命為先,退出了涇縣地帶。
喬琰要為孫策討還一個公道,充其量也就是發覺了黃射的參與和那些並非山越人的存在。
可就算知曉了那些人乃是昔日吳郡太守許貢的門客又如何?
也沒有這個實際上的證據能證明這些謀劃確實與他們有關。
這完全可以說是惡意的攀咬。
除非,喬琰能將祖郎給擒獲而來。
但這又如何有可能呢?
那孫策在揚州經營數年,甚至帶著自己麾下最為精銳的部從而來,在黟山一帶複雜的山勢麵前也隻能望山而歎,光靠著一腔蠻力去跟祖郎較量,最後得了個身死的下場。
喬琰初來乍到,就連兵也沒有幾個,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
朱榮的眼睛突然瞪大在了當場。
隻因他眼睜睜地看到隨著喬琰的抬手,一個已然半死不活的人被從外頭拖了進來,一抬頭露出的正是祖郎的臉。
之所以能確定是他,並不隻是因為祖郎的通緝畫像他曾經見過,更因為在他現身的同一時間,被他一度派遣過去和祖郎接洽的心腹忽而喃喃出聲,說了句“怎麽會是他”。
憑借著畫像認人或許有假,有過正麵接觸的人絕不會判斷失誤。
當祖郎抬眼朝著他看來的時候,那種目光之中的凶戾和統帥氣度也絕不容人誤判。
而隨著祖郎被送到此地,一並被送上來的還有數個箱子。
其中一隻箱子被打開的那一刻,朱榮的臉色更不複先前的平靜,隻因這其中正是他們送給祖郎的支援。
“金銀珠寶、私造海鹽、私人礦藏……諸位倒是很慷慨啊,敢問這是你們何時丟的,可曾有押送貨物的記錄,又或者是有向上官報備?”
喬琰的目光緩緩地在最前頭的三位主事者身上掃過,臉上的神情在平靜之中分明已積蓄起了風暴。“我想諸位應當不會告訴我,這筆新鮮貨是你們才丟的吧?”
“若是的話,你們該當提前告知孫揚州一聲的,以免在他行剿匪之事時發現了此物,卻將其當做了自己的戰利品。還是說你們覺得孫揚州根本不可能成功完成這出山中平叛,便乾脆自己吞下了這損失的苦果?”
“我看還是另一個解釋更合理些,這原本就是你們和祖郎聯手拿出的定金。”
朱榮從祖郎被擒的消息中緩過神來,就聽到了喬琰這一串在他聽來格外胡攪蠻纏的質疑,不由冷笑道:“丟了東西,本著麵子的問題遮掩一二算什麽。難道這世上還有一條規定,是失主必須去尋官吏報案的不成?”
揚州的官府又沒有這等辦事效率。
也正因為這個事實,讓朱榮將自己這個回複說得格外坦然。
喬琰將祖郎給帶到了他的麵前,的確是一出令人意外的突變。
在短短數日的時間裏,她何止是讓孫策的部從在其死後並未四散而走,而是轉頭就打向了祖郎,將其擒獲後甚至又來了一出戰艦登岸直抵吳縣,這等作戰的效率簡直是聞所未聞。
但他和祖郎的往來徒有實物,卻沒有任何一點可以代表他身份的信件,她又憑什麽認定他的罪名?
此刻這行動的謹慎,便是他最好的庇護。
“隻是丟了東西?”喬琰一臉狐疑之色地看了過來。
朱榮將和祖郎往來的過程都思忖了一番,自覺這種說法也沒什麽不妥,他那負責交接的下屬也知道,比起承擔上害死揚州牧的罪名,自然還是跟他站在一路最為穩妥。
隻要他們不會出賣自己,喬琰想來也不敢將他們逼入絕境,他便是死不承認,她又能奈他如何?
他挺直了腰板理直氣壯地回道:“自然如此。我吳郡四姓中在孫揚州麾下做事的也有數人,若真有謀害他之心,何必對他有此妥……”
那個“妥協”的協字尚未出口,眾人便已見到喬琰一把拿過了她身邊一人的手戟,在這起身之間三步並做兩步地行到了朱榮的麵前,沒有任何一點猶豫地朝著他的脖頸便揮了出去。
別說朱榮根本就沒從喬琰轉為實際發難的行動中緩過神來,就說他此刻被捆縛成這樣的狀態,也根本沒有給他逃命的機會。
這吳郡朱氏的主事人雙目圓睜,保持著那個震驚非常的神情便倒了下去。
他到死都不敢相信,取代孫策坐在此地的,居然是個對世家也有此等殺伐果決之心的存在,也絲毫沒有一點猶豫地對著他動了手。
鮮血從他的脖頸斷口流淌出來,一直蔓延到了喬琰的腳下。
在這一刹,庭院之中頓時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直到那噴濺在朱榮身後之人麵上的鮮血順著臉頰流淌了下去,一聲尖叫這才打破了這刹那的沉寂。
“閉嘴!”喬琰一聲嗬斥讓他匆匆將尖叫吞咽了回去,目帶惶恐地朝著她看來。
手戟這樣的武器顯然要更適合她身邊那壯士,拿在她的手中總有種不倫不類之感,但此刻眼見鮮血從手戟上滑落下去,和她外披之內的朱紅色勁裝相互映襯,在周遭的火光中竟還有幾分豐神俊秀姿態。
她緩緩說道:“我不過是見他滿口胡言,請他去地下陪孫揚州敘敘舊,諸位何必如此恐慌?反正他都不願與活人好好對峙了,那就隻能去陪死人了,多合理的事情。”
合理?
這到底哪裏合理了?
喬琰的解釋非但沒有讓人覺得眼下出現的這一幕能夠被理解,反而隻讓身在此地的吳郡四姓子弟覺得,這位長安來的大司馬簡直就是個瘋子!還是個一點不比孫策正常的瘋子!
更可怕的是,她好像絲毫也不覺得殺了吳郡四姓之一的朱氏家主是什麽需要她在意的事情,而是已將目光轉向了張氏的那位。
吳郡張氏和孫策麾下的張昭、張紘可沒有半分的關係,也沒有個顧雍這樣需要喬琰格外留意的人才,被她第二個發難簡直順理成章。
但被她盯上的張密大概是不會有這等好心情的。
他也無從知道,喬琰在此時還做出了一番對於身份的評判。
朱榮之死讓他意識到,不好好回答喬琰的話是真的有幾率死人的,可他要是認真回答了,他也同樣無法確認,自己會不會因為對揚州牧之死做出了貢獻而遭到清算。
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利用利用自己的固有優勢:“大司馬,您這是要屈打成招不成?這就是您對揚州世家的態度嗎?”
“揚州世家?”喬琰瞧著他此刻這副模樣都能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麽,無外乎便是孫策剛死,揚州還需要一位新的主事者,她作為長安朝廷的代表若是上來就將關係給冷凍到冰點了,無疑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她還理當對他們存有幾分合作的態度,顧慮著他們的世家招牌。
可他怎麽也不好好想一想,她若是要顧忌他們的臉麵來處理眼下的情況,她就不該殺朱榮了!
她將手戟丟到了一邊,從袖中取出了帕子擦拭了兩下手上的血痕,因這份姿態從容,竟讓人根本無法將她此刻的模樣和先前的暴行聯係在一起。
“何謂世家?”喬琰一字一頓地回道:“門第高貴,世代沿襲,祿秩在室,學風蔚然——”
她歪著腦袋端詳了張密片刻後,吐出了四個字:“就你也配?”
這話簡直說得狠辣至極,吳郡四姓的門第,即便是孫策這等莽夫也並未提出過這樣的質疑,可喬琰卻一點沒給他留有臉麵,隻這一句便讓張密頓時漲紅了臉色,“你……”
“我什麽我,與山越匪寇為伍,密謀坑害揚州牧之命,爾等與南部宗賊有何區分,緣何膽敢叫做世家?”
喬琰隨即說下去的話根本沒有給張密以任何反駁的時間空當,“若孫伯符這州牧做得如那南邊的交州刺史一般荒唐,成日裏隻讓人縛著紅頭巾陪同他論道念經,你便是行此等偏門之舉也便罷了!”
“可自孫伯符至揚州,先解廬江之圍,後平嚴白虎之亂,複安數郡之民生,又複揚州南部之土地,縱在豫章郡太守之事上有先斬後奏之嫌,與吳郡諸位往來間生有嫌隙,也非你等僭越謀逆的理由。那是朝廷要與他之間有所交涉的東西,不是你們。”
“世家子弟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便不為也!”
“現在,重新回答我的問題,孫伯符之死,與你等有無關聯?”
這一出疾言厲色的質問夾雜著對於孫策功績的誇讚,讓護衛在喬琰身側的周泰忍不住想到了昔年和孫策相處的點滴,不覺眼眶有些濕潤,而眼見從未給過孫策多好臉色的張密在此刻瞠目結舌的模樣,他心中的鬱氣更不覺吐出了幾分。
更讓他痛快的,是在喬琰問出了那句話的下一刻,另外的一把手戟被人遞到了他的手中。
他抬頭就接到了喬琰示意他走向祖郎的目光。
這位山越的領袖之一早在被喬琰一槍挑落馬下的時候便已自知必死的結局,早死還是晚死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