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琰望著孫策從先前意氣風發的模樣變成今日的瀕危將死,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幾分唏噓之色。
直到那隨軍醫者將話說完,她這才將目光轉了回來。
在抵達銅官縣之前她並未跟這醫者之間做出什麽提前通氣的溝通,但對方的這個診斷,卻顯然是對她而言最有利的。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問道:“江南地界上可還有什麽未曾被請來看過的名醫,或者徐州境內也行?”
“黃公覆將軍,張子布先生?”
聽到喬琰單獨點出名來,黃蓋和張昭這才從怔楞中回過了神來。
他們本就已經所剩無幾的希望,在聽到喬琰帶來的醫者宣判的那一刻徹底被粉碎了。想到孫策即將麵對的英年早逝結局,無論是一度為孫堅部將的黃蓋還是被孫策親自招攬的張昭,都隻覺自己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黃蓋苦笑道:“若真還有漏網之魚的話,我們早已讓人去請了,哪裏還會等到大司馬前來。”
她擰了擰眉頭,又朝著那醫者問道:“若要保住他的性命,你最多能保多久?”
醫者回道:“毒蛇之毒,若未能削減其毒性,在兩日之內基本也該發作了,眼下的這種便是如此。至多,拖住一日而已。”
這個答案,和張昭黃蓋等人請來的醫者所給出的答案相差無幾,其中甚至還有說不到半日的。
在沒有抗毒血清和清創術的醫療條件下,這種救援無能也實在不能怪罪於醫者的本事。
可這一日的時間,絕不夠他們將消息送到長安,再將張仲景請來。
華佗就更別說了。畢竟誰都知道,他為了研究域外的病症近來還駐紮在涼州的地界上。
孫權的臉色已經徹底變成了煞白一片。
若非與他同在此地的伴讀朱然托著他,他幾乎要摔倒在地。
這句並未有多給他們希望的話,徹底否定了他兄長還能活著的可能。
孫權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喬琰的背影,希望能從這位在天下間有著無數奇跡傳揚的大司馬的嘴裏說出一句改變結局的話。
但讓他失望的是,喬琰隻是替他們做出了一個決斷而已。
“與其讓他沉睡到死亡,我想他大概更願意跟你們有所交代,”她環顧了一圈在場的人後說道:“請人去將吳夫人即刻接到此地來,我想一位母親並不希望在自己所看不見的地方失去了孩子。”
她對著醫官點了點頭,“動手吧。”
“不行!”孫權也不知道是何來的勇氣,忽然在腳下有了幾分氣力,在站穩後掙脫開了朱然的攙扶,衝到了喬琰的麵前,“若是我阿兄還有救怎麽辦,讓他清醒過來,豈不是那等回光返照之態,交代完了後事便隻有送死的結局!”
喬琰俯首朝著麵前這個隻有十三歲的少年人臉上看去。
在這張尚且稚嫩的臉上還看不出那“碧眼紫髯”的帝王氣相,眼下看來,還是個完全沒長大的毛孩子。
孫堅死後,有孫策為他遮風擋雨在前,加之他又還是個正在讀書進學的年紀,神情中還分明有幾分幼稚的姿態。
“你能救?”喬琰揮了揮手,示意本想上前對孫權做出攔阻的下屬退下去。
孫權咬著下唇搖頭。
他若能救,也不會是這等無助被動的樣子。
“那便不必再說了。”
在這句斬釘截鐵的話丟出後,在場之人都清楚地看到,喬琰的目光已經徐徐地轉向了在孫策床尾角落裏擱置著的那把長槍。
她接著說道:“你的兄長,乃是當世之英雄人物,死在戰場上對他而言是一種榮耀而不是屈辱,哪怕對手是祖郎也沒有什麽區別。”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便是生死之事坦然應對,但唯獨有一點,總該死個明白。”
“你若是讓他混混沌沌地躺在這裏,直到沒了呼吸,那才是對他這英雄氣概最大的褻瀆!”
“說得好!”她話音剛落就聽到黃蓋在旁應道。
這先後任職於孫堅孫策父子麾下,又親眼見證了這二人死亡的老將,在眼中已浮現出了一層淚水,但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在每一個字裏都並沒有因為哽咽而有所猶豫。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支持大司馬的意思,救醒討逆將軍。”
“我也同意。”周泰旋即跟上了一句。“將軍一定還想跟我們交代兩句,我也想告知於將軍,那山越反賊,我等必定會為他鏟平,絕不讓他留有遺憾。”
“我……我也同意。”張昭有一瞬的遲疑,但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他隱約覺得喬琰在這話中說什麽“死個明白”像是意有所指,可再細究她話中的意思,又分明隻是希望孫策能夠將後事交代妥當,不要像是文台將軍一般橫死於荊州之野,竟連兒子的最後一麵都沒能見上。
“救醒將軍吧。”
他說出這句話後,隻覺自己先前趕路而來強撐著的一口精氣神都徹底鬆垮了下去。
他原本以為,對著孫策示好後接下孫策對他的招攬,是他在揚州事業的開端,卻萬萬沒料到孫策會死在剛剛平定豫章與會稽二郡不久的時候。
他今後又該當何去何從呢?
可眼下顯然不是他計較於此事的時候。
他聽見喬琰又說了一句:“讓人往徐州也走一趟,若是伯符還能撐到周公瑾趕來,也讓他們二人見一麵吧。”
徐州淮陰那邊的圍城消息,在周瑜的有意隱瞞之下並未傳到揚州來。
張昭和黃蓋等人無從知曉周瑜此刻的處境,不知道就算是有快馬加鞭的消息送到,他也絕不可能在劉備、張飛的隊伍儘數抵達後突破重圍,便已沒有了在短時間內回返揚州的可能。
他們隻是想著,從他們此刻所在的銅官往吳郡可以走水路,前往徐州卻還要再走一段陸路,其實原本也不太可能來得及回來了。
喬琰如此做,與其說是在成全這兄弟情誼,還不如說,她是在讓揚州人看看她的態度。
她猝然到訪揚州帶著一種太過強勢的意味。
此刻銅官縣外水道上停泊著的浩蕩戰船簡直像是要進攻揚州的,而不是來此地勸阻孫策。
但現在她並不介意將孫策的母親和其他親人,孫策的至交好友和揚州實權人物,都給儘數調撥到此地,聽孫策在最後的時間裏有何遺言交代,又分明是對這位揚州牧仁至義儘。
她此刻偏頭看向窗外,隻能讓人看到一半的臉上,又誠然有幾分對於英雄命喪的悲憫。
似乎是不願意看到這等孫策的下屬儘數圍著對方的悲傷場麵,她乾脆示意醫官不必顧及孫權的意見,直接開始行動,自己則走到了窗邊,和此時站在那裏的朱儁站到了一處。
“我們還是來晚了。”朱儁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不知是否是因為這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感,喬琰覺得朱儁本已比起十一年前蒼老了太多的聲音更多了幾分顫抖。
“世事無常,從來如此。”她望著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穹,歎了口氣,“我本以為,當我掌握飛鳥作為我的傳訊工具後,我會比誰都更能做到及時挽救災厄。但事實上,並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能夠操縱的。”
“飛鳥?”朱儁問道。
“您覺得,是在地上的奔馬更快,還是空中的飛鳥更快呢?”喬琰反問道。
這個信鴿傳訊之事,在她先後速至益州和揚州後,已不再適合作為一個秘密,否則對於某些她還想要收容在麾下的人來說,她就像是這兩州之地種種變故的幕後推手。
喬嵐和喬亭在徐州揚州的兩次出手目的都已達成,不再需要進行往複之間的信息傳遞,大可以將商業和信報體係拆分開來。
最好是在這裏完成了這身份該做的事後退入那假身份所屬的益州,而後回到並州去。
這樣說來,與其等著被人拆穿她這快速獲知消息的秘密,還不如直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到時候且看看是誰家的信鴿最多。
可這個消息傳遞的渠道對於朱儁和在一旁聽到他們交談的張昭來說,卻幾乎是一個顛覆性的東西。
用飛鳥傳信替代陸上哨騎傳遞訊息,在此前是一件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在喬琰的口中卻好像是一件早已稀鬆平常之事。
難怪……難怪她能時常令人以雙線進取,也根本不擔心自己的消息不能及時送到這兩方人的手中。
而這極有可能並不是她所擁有優勢的全部!
在這出親征揚州的行動中,正要逐漸展現出其更為真實的麵目!
“不說此事了,說說伯符吧,子布先生,我初來乍到,勞煩再與我說說這山越的情況。”
張昭朝著喬琰拱了拱手,“不敢說勞煩,大司馬若想聽,我儘數告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