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劉表在為喬琰出兵潁川消息而覺惶恐的時候,麵對著同樣的一條消息,袁紹其實是有幾分竊喜想法的。
袁術身死,意味著他在準允曹操出兵之時,希望袁術付出的那個代價已經落到了實處。
這個在袁基過世之後就一直極力往他身上扣黑鍋的兄弟,再也無法和他爭奪汝南袁氏領袖的位置,更不能再用他那張口沒遮攔的嘴給他造成什麽不必要的麻煩。
曹操占據汝南郡固然讓袁紹感覺到了一陣撲麵而來的壓力,但隨即接上的喬琰出兵消息,卻讓這種壓力變成了坐山觀虎鬥的看戲。
以己度人,若是這汝南郡落到了他的手中,他是絕不會甘心將這地方讓出去給其他人的。
同樣,喬琰慣來出兵都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料來對豫州的歸屬權也當有一番執拗的態度。
這兩方相爭,不管是喬琰勝出還是曹操勝出,以他對這兩方實力的了解,隻覺其中必定有一番龍爭虎鬥。
他們消耗在汝南這片土地上的兵力越多,按照此消彼長的平衡,他袁紹的處境也就越是舒坦。
他甚至是和許攸這樣說的——
“若是得勝的是曹孟德,我們便可做好對長安朝廷的進一步輿論打擊,趁機從河內郡發起反撲。曹孟德雖勝,也大抵是慘勝,正可扶持張孟卓在兗州境內和其相抗,分薄他在兗州的權柄。”
“若是得勝的是喬琰那也好辦,曹孟德損兵折將後更需我對他做出聲援,早兩年間我就有意讓他將長子曹昂送至鄴城為官,偏偏總是被他尋機推脫,始終不肯妥協,如今倒是可以做成此事。”
袁紹越想越覺得這對他來說是個再好不過的局麵,就連審配在此時跟他匯報鑿井的效果,申請將那用於鑿井的蒲扇銼進行大規模的製作,都沒能讓他因為這份支出而覺不快,反而是欣然批準了這項建議。
然而這種好心情,僅僅持續到曹操的下一條奏報送到鄴城之前。
在這封奏報上赫然寫著,關中和荊州援軍已俱到潁川,他麾下兵力不足,至多讓這些兵馬無法成功突破他在潁川和汝南邊界上設置的防守,卻無法完成對潁川的進攻。
人貴有自知之明,既然無法拿下豫州全境,又無法及時得到袁紹這邊的發兵支援,他與其將自己的兵力投入到毫無希望的交戰之中空耗人力,還不如乾脆一點,儘快結束戰局。
他與喬琰商談,因豫州境內還深受旱災蝗災的困擾,不如雙方暫時劃定以潁川汝南為界而治,否則戰禍加劇,隻會導致豫州生靈塗炭,對誰都沒有好處。
好在,現如今的戰果已比他出兵之前預測的好了太多。
原本並不屬於鄴城朝廷治下的豫州,已有大半都成為了他們所掌控的地盤,一旦度過災年,重新恢複耕作的秩序,必定能成為鄴城朝廷的助力,提供一筆相當可觀的稅收。
“話說的好聽,也沒見兗州能給鄴城提供多少賦稅!”袁紹看到這裏,暗罵了一聲。
但這上繳賦稅的許諾並不是這出奏報中最讓他覺得有問題的地方。
讓他最難以接受的是,他本以為會爆發的交戰,居然會以這等輕描淡寫的方式落幕。
凡是交戰必定有損傷,在曹操送呈的上一份奏報中就提到了夏侯惇之敗,雖其中有一部分趁勢潰逃回家的,有被喬琰在臨潁城下和黑閭澗中俘虜的,依然有高達兩千多人的傷亡。
前哨交鋒尚且如此,等到正麵交鋒,局麵必定會更加驚人。
當放在一個民生多艱的環境中,或許當日袁術所經曆的民眾嘩變,就會再度上演。
就算曹操和喬琰都不可能會落到如袁術那樣的處境之下,也總能給他們添些麻煩。
物資資源也會源源不斷地投入到豫州地界上,比起他打造鑿井錘的支出,這就是一筆更加看不到實際收益的付出。
可現在呢?
現在曹操拿下了豫州占據土地最廣的汝南郡和其北麵與兗州交接的陳郡,士族人才最為鼎盛的潁川則落到了喬琰的手中。
前者的結果是對曹操此番出征的正反饋,對他這位兗州牧的聲名至關重要。
而後者就更不用說了。
潁川出身的士人在這長安朝廷中擔任著從大鴻臚、侍中,到大司馬府參軍長史的位置,若是讓他們知道喬琰此番倉促出兵,將潁川依然保全在了己方的地盤上,這種一人舉薦下一人的行動,隻怕是還能延續下去。
“潁川……為何偏偏是潁川!”
袁紹當然知道,自己的這句質問挺沒道理的。
潁川士人雲集的局麵,或多或少跟其臨近司隸有關,這種靠近中心又並不直接歸屬於天子腳下的位置,促成了其獨有的地位。
喬琰兵出轘轅關,先奪下的當然是潁川。
可潁川沒能被拿下,受到影響的何止是曹操,還有他啊。
像是辛毗辛評這樣的潁川陽翟人士,難道真的不會對這種情況生出什麽特別的想法嗎?
“等等……”袁紹忽然又露出了幾分狐疑之色,“喬琰為何會同意曹操提出劃地而治的想法?”
她看起來像是這麽好說話的人嗎?
起碼以袁紹對她的認知,絕不是!
但這個前來呈遞奏表的使者對此是一問三不知,隻說這封奏表是先快馬加鞭送到了兗州,而後又從兗州換人換馬送來的,要的就是一個消息的及時性,他也就當然不知道豫州的詳情。
袁紹聽得有點頭疼,並不覺得這種不清不楚的消息早點到他的麵前,是什麽需要他值得高興的事情。
好在,給他送交豫州情況的並不隻有曹操的人手。
兗州氏族被他批了一頓不要在內部生亂後,依然在試圖搭建和他之間的橋梁,以圖通過得到他的支持來將曹操拉下馬。
此番出征豫州的隊伍人數眾多,也就難免會有他們的人手。
這些人別的作用可能沒有,給袁紹通風報信的事情倒是乾得出來。
而這封比起曹操的奏表晚幾日到達的信件,剝離掉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可能更能準確地傳達出在豫州那邊發生的情況。
與其說是曹操難以攻入潁川境內,喬琰也難以在先勝一場後繼續反攻汝南郡,不如說,是喬琰主動地找上了曹操商談雙方罷兵之事,雙方達成這議定結果後由曹操將喬琰送離平輿,並將袁術的遺體送至了潁川。
“這裏麵告狀的意思可真是不少,”許攸看著這封密信都給看笑了,“若那曹孟德真能因為喬大司馬權勢滔天如此諂媚地,就將其從平輿往潁川的方向送出十裏,我看他早就跟長安那邊乾起牽線搭橋之事了,又哪裏會出現今年這出突襲汝南之事。他是被喬燁舒給脅迫的還差不多。”
見袁紹投來了個略有幾分不善的目光,許攸連忙輕咳了一聲,正了正麵色,“沒有給曹孟德此舉解釋的意思,就是覺得這裏麵有文章可做。”
袁紹道:“說來聽聽。”
許攸說道:“若這是一出在喬燁舒脅迫之下達成的休戰協定,讓曹孟德花了大心思的豫州攻堅戰不能做到畢其功於一役,眼下的和平局勢,也隻是暫時的而已。”
“再者說來,潁川的麵積隻占了整個豫州的十分之一,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攻入豫州的跳板。這個位置不在喬燁舒的手中,該去長安的人也並不會放棄這個前往投效的打算,在她的手中,能給她提供的資源也有限。反倒是一旦落入了曹孟德的手中,才真是要成為明公的心腹之患了。”
“曹孟德所要得到的,無外乎就是豫州士族的支持,用來和兗州勢力形成製衡。眼下去掉了潁川高門,剩下的汝南世家中,因袁公路之死而與之存有嫌隙的不在少數,要想達成收服的過程,絕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這才是對明公而言最有利的局麵。”
袁紹將信將疑地聽著許攸的一番陳說,越聽到後麵,越覺得好像還真是這麽回事。
以曹操的性格,被人從戰利品中挖掉了這麽一塊肥肉,就算乾出這事的是他的舊日好友,是喬玄的孫女,也不能讓他選擇將這個悶虧給吞咽下去。
既已有了接壤並發生摩擦的可能,他袁紹便有了個從中著手的好由頭。
此外,豫州的局勢越是複雜,曹操也就不得不將更多的心力付諸其上,一旦其對兗州的種種有所鬆懈……
就是他的機會了!
想到這裏,袁紹頓時又回到了剛收到第一條消息時候的好心情。
或許唯獨還讓他覺得有點鬱悶的是,劉表那位漢室宗親,明明在董卓執政期間還乾出過坑死孫文台的舉動,算起來都能叫做勇於搏虎了,怎麽到了喬琰這邊,就乖巧地跟個鵪鶉一樣,還將自己手下的將領連帶著精兵一道送到了潁川。
這和作繭自縛有什麽區別。
人都到了喬琰的手上,難道還會將其還回去不成。
看看韓馥這位前度遼將軍吧。
當年喬琰從對方手底下把麴義借走的時候,可沒說是有借無還,偏偏韓馥對此並未報以足夠的警惕,結果如何?
麴義直接從度遼將軍下屬校尉變成了現在的征東中郎將,連帶著整個家族都投效到了喬琰的麾下。
而韓馥這位度遼將軍,卻先是因為擅離職守意圖逃離而被監/禁了起來,隨後就好像在那並州地界上壓根就沒有這個人一般,直到近來並州對鐵礦的需求增多,將各地監獄之中的囚徒都做出了一番清點,準備將他們全部投入勞工行當中,這才將韓馥從某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裏提了出來。
韓馥也算不上犯了什麽罪過,哪裏還有再將其關押的道理,按照並州那邊的說法,韓馥此人心心念念著鄴城朝廷,他們便讓人將對方給送了過來。
這可把袁紹給氣得不輕。
韓馥這家夥在並州的牢房裏有書可讀,有編織工作可做,其實精神狀態也沒有過於糟糕,可到底要如何安頓他,對於鄴城朝廷來說真是個令人犯難的問題。
一個才上任兩年就被迫下崗,並未做出什麽實質性貢獻的度遼將軍,若是再給其高位,難免會讓人擔心,他到底會不會再引發什麽麻煩,可若是將其棄之不顧,又產生了另外一個問題。
這韓馥得算是半個名士啊……
喬琰對他是有罪可論,加之並未動用過頭的刑罰,非要說的話也可以說是因為一係列時局變化中的瑣事讓她忘記了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勉強說得通。
如今他卻是被大張旗鼓地送到了鄴城,袁紹就不能對其視而不見了。
因剛聽聞了荊州豫州的一係列變化,他甚至覺得,可以把韓馥派到劉表那裏去當個切身說法的說客,以便讓劉表長點心。
不過還沒等袁紹糾結出這個決定是否合適,他就被另外的一個消息被迫轉移了目光。
在這條送到他麵前的消息中,開篇就清楚明白地寫著四個字,徐州有變。
有完沒完了!
在看到這四個字的一瞬間,袁紹的腦袋裏就隻剩下了這一個想法。
飛蝗過境的壓力,旱災打井的支出,豫州交鋒喬琰得利的結果,都已經夠讓袁紹覺得方今這局麵有夠讓人頭疼的,現在還多了徐州。
如果說先前這些勢力接鄰位置的對峙,讓袁紹覺得很有看戲的意圖,現在這種想法就已經所剩無幾了。
一聽到徐州那邊又出現了變故,他的臉色甚至有點發綠。
得虧被頻頻出現的驚人消息刺激出來的習慣,讓他總算還能保持了語氣上的沉穩:“把具體的情況說來聽聽。”
袁紹揉了揉太陽穴,生怕忽然看到什麽劉備也被暴動的民眾給刺殺的消息,覺得還是讓人直接說給他聽算了。
但想想以劉備在沛國那個慢吞吞經營民生的舉動,也不像是會落到這種處境的樣子,又將這種亂七八糟的想法給收了回去。
報信之人端詳了一番袁紹的臉色,說道:“準確的說,是揚州那邊先發生了情況。揚州牧孫策遭到了來自吳郡世家和山越聯手的刺殺。”
袁紹蹭得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死了?”
被近乎期待的眼神盯著,報信之人差點沒忍住想要往後退出兩步,卻還是先小聲回道:“沒……沒死。廬江太守陸康的從孫本是在樂平書院就讀的,因近日被帶來徐州實踐戰術,順帶往揚州走了一趟,先往廬江拜訪從祖,又前往吳郡華亭掃墓,發覺吳郡世家行動有異,就將此事告知了身在此地的吳夫人。”
吳夫人便是孫策的母親,早前因為孫策和吳郡世家之間的爭端,便在喬琰的建議下,倉促從原本所在的長沙郡趕了回來,勸諫孫策莫要在此地製造過多的殺戮。
但孫策是被母親給勸住了,揚州一些不太聽話的世家卻顯然並沒有被勸住。
眼看著孫策在揚州的勢力是一日比一日的強盛,他們擔心孫策此刻也隻是和吳夫人之間說得好聽,當年剿滅王晟等人的暴戾行徑那是一點沒改,隻變成了意圖秋後算賬而已,乾脆聯合山越來個先下手為強。
吳夫人聽了陸議找上門來提出的判斷,並未覺得他年紀小就可能隻是在說笑,而是立刻讓弟弟吳景前去尋找孫策。
所幸報信及時,孫策並未中伏出事,稍稍受了點傷而已。
但為了捉賊拿贓,孫策計上心頭,直接對外宣稱,自己在孤身狩獵之時遭到了刺客的偷襲險些喪命,處在了生死一線之間。
按說他這操作也沒什麽問題,這些不安分的吳郡世家一聽說孫策這邊出現了意外,頓時活躍了起來,其中真正參與到這出刺殺之中,也是跳得最高的那個。
這麽一來,孫策就算是要對這其中的罪魁禍首做出清算,也沒人能從中說他半句不是。
這又哪裏是他不顧吳郡世家的顏麵,一點體麵都不給他們留,分明就是……
是這些人欺人太甚!
他現在是名正言順的揚州牧,他們何敢以這等方式試圖要了他的命。
可這一串裝傷和送信中出現了一個紕漏,孫策忘記提前通知周瑜他沒什麽大礙了。
周瑜先收到的,便是從一江之隔的吳郡送抵他麵前的消息——
孫策遇刺重傷。
他彼時正好因為商談兵力布置的問題身在徐州,一獲知此事,當即朝著揚州折返而回。
孫策若出了事,揚州的局勢必然會立刻陷入動亂,那他還有什麽必要將注意力放在淮河戰線?
他必須儘快確保揚州這邊的局勢無礙。
問題來了,在徐州地界上有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被喬琰派來在海陵屯兵,督戰徐州揚州局勢的張楊,不止並不通曉水戰,也很少涉足到徐州的軍事布防,張懿能在此地立足,基本上靠的還是周瑜的努力。
在大多數情況下,這其實是個好事。
這意味著喬琰對徐州和揚州這些遠離長安掌控的地方,給出了足夠的自主權,以防外來勢力和本土勢力之間發生摩擦。
但在有些時候,這就不是好事了,比如說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