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中嚐到甜頭的醬油生產鋪麵便難免開始對外收購黃豆。
畢竟,讓農人以田中間作的方式種上一點黃豆,比起他們自己將大塊的土地用來種植此物,還是要成本低廉不少的。
黃豆顯然很有市場,苜蓿呢?
同樣有。
早在數年前就從絲綢之路上被帶回來的汗血寶馬,與並州和涼州地界上的良駒□□形成的後代,正是在茁壯成長的時候,其所需的飼料中,苜蓿就是相當重要的一種。
因此,州府也時常會對外征收一批苜蓿,以品相優良的為佳。
這也不是一項虧本買賣。
“這兩件東西可以種,為了防災還可以先多種些,反正去歲的存糧也夠今年吃的了,儘量保證今年的收成才是要緊事。”有人在邊上算了筆賬後,得出了結論。
這些農人在種植所得的利益麵前,絲毫也不比算數老辣的賬房算得慢多少。
不過要常林看來,能讓他們如此輕易地接受種植豆類和苜蓿,還是打從喬琰任職州牧到如今一步步積累下來的信譽。
想到當年他來到並州的時候,乃是為了躲避河內太守王匡而做出的迫不得已舉動,常林就不免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那確實是一個在倉促之間做出的決定,但如今看來,也是一個著實正確的決定。
“常從事,按照這樣的種植方式,蝗蟲不能得到足夠的食物補給,在相互競爭中又會少掉大半了,現在還剩下多少?”
他身邊的孩童拽了拽他的衣角,打斷了常林的思緒。
他連忙回道:“大約還剩四千。”
四千也還不是個小數目。
但好在,這些蝗蟲卵與孵化出來的幼蟲還有一些動物天敵。
比如說早在當年並州蝗災的處理中就派上過用場的雞鴨,比如說此時被畫在了報紙上的蛙類、土燕子等動物。
按照報紙上所說,對這些動物將會在州府以明文規定暫時嚴禁捕捉,以確保它們能將蝗蟲消滅在成蟲階段之前。
以土燕子,也就是燕鴴為例,同樣是在樂平書院做出過具體的實驗,一對成年的燕鴴和一窩雛鳥,在一月之中可以吃掉蝗蟲多達一萬五千隻以上。
雞鴨也同樣是消滅蝗蟲的好手。
至於養雞鴨這種主動捕殺蝗蟲的行為會不會造成不利影響,在當年的並州滅蝗行動中已經給出了一個答案。
蝗蟲並沒有真的神化到不能為人捕捉,若動之就會麵對災厄的地步。
要知道,彼時的喬琰是這麽說的。
如果滅蝗確實要遭到天譴的話,那就由州府一應承擔。
這個州府,可以理解成代行了張懿權柄的喬琰,也可以理解成被喬琰甩鍋的張懿本人。
總歸結果是一樣的。
都沒出現什麽實質意義上的天譴。
喬琰這一路青雲直上,到如今也不過是二十周歲,隻有別人說她氣運驚人的份,可沒有說她運氣有缺的情況。
至於張懿嘛……對於崇敬喬琰的並州人來說,他丟掉了並州刺史的官位不叫什麽災厄。
先去廣陵太守的位置上親曆民生,甚至一度跌到穀底成為白身,最後複起成為徐州牧,這叫——
經曆了一番磨煉和考驗之後破繭成蝶。
這麽一看,他們多養點雞鴨,親自動手滅蝗,也並沒有什麽麻煩的。
按照這種養殖和保護蝗蟲克星的身份,可以再消滅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蝗蟲。
“可這樣還是有四百隻啊?”常林聽到有人這樣問道。
這也還不是個小數目。
何況,這還隻是在一丈見方的土地上出現的數量。
若是將每一戶所擁有的田畝按照這個比例計算,那就更加可怕了。
常林搖了搖頭,“還沒完呢。”
對這些民眾來說,下一頁大多是字,確實沒有之前的那幾頁都是圖的表述能讓他們讀懂,但要他看來,這一頁其實遠比前頭的幾頁更有意義。
他解釋道:“這裏說,以上的這些計算,都是基於所有的蝗蟲卵都能夠成功孵化來得到的,事實上並不是這樣。這些蝗蟲產下的卵,因為一胎的數量極其之多,成活率就很低,或許在不施加這些外力影響的情況下,也隻能做到十中存一而已。”
“再配合上以上的這些乾擾,在一丈見方的土地上所能存活的,最多也就是十幾隻。這樣的數目隻要再配合上人為的消殺,就不足以讓它們形成成規模的蝗災。”
“這些東西看起來可怕,有著遠超於人的數量,可它們遠不能和人去比身體結構的複雜、頭腦的靈活和麵對危機的抗壓能力,哪怕真的要將它們命名為天災,也足以做到人定勝天。”
這個由荀子提出的觀念,在對天地的崇敬和對讖緯之說的深信不疑日益成為時代常態後,逐漸被人所遺忘,現在卻被喬琰授意於蔡昭姬,在這份最特殊的樂平月報上寫了下來。
若無先前這些一步步的推進,在數據上將蝗災從難解的天罰變成一個可以用手數清的數目,這四個字裏絕沒有這麽直觀的感染力。
人定勝天啊……
甚至在聽著常林解讀後麵兩頁報紙內容的時候,這些鄉民也時常返回去看向那寫有“人定勝天”的一頁,在神情中露出了幾分恍惚。
這一頁上的大多數字他們都不認識,但現在他們一定記得住其中的四個了。
“若不是情形特殊,此時將這句話說出來很容易招惹麻煩的。”
常林剛送走那些聽他講解月報信息的鄉鄰,就聽到了仲長統的聲音。
常林一邊朝著對方看入一邊回道:“總是要有人去做這件事的。”
這少年人依然和當年戲誌才見到他的時候一樣,在手中抱著一摞紙張,隻是樣貌比起當年又成熟了不少。
如同他和戲誌才所說的那樣,他彼時隻是去樂平書院旁聽的,並沒有打算在那裏長留。
因為家中的一些緣故,他很快回到了兗州山陽。
但在常林這位好友的相邀之下,他又重新來到了並州。
在這裏他繼續觀察著民生,也進行著自己的理論創作。
若有閒暇,他就從上黨一路步行前往樂平,在途中時常停駐,與偶遇的並州人交談。
越是在此地待得久,他也就越是覺得,這位大司馬的行事方略絕不能簡單用魄力二字來形容,因為在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分明透露著改天換地的變革。
隻是先前,那些變革的征兆都被她以極其小心且和緩的方式泄露出來,又總有著這樣那樣的東西在乾擾著別人注意到它們。
直到今日的這句“人定勝天”之中,才終於明確地展現出了一點端倪!
不,也不隻是他和常林所說的這句話可能會惹來麻煩。
他的目光從和好友的對視,轉為落在了手中的月報上。
很難形容他在剛看到相鄰的幾份報紙上,無論是字跡還是圖案都完全一致的那一刻,在他的心中到底掀起了何種驚濤駭浪。
這比起理論上的變革,更有通過實物所帶來的衝擊力。
要知道,在這份樂平月報之前,所有的書籍都是依靠著人力手抄完成的,而書籍的原版都保存在那些世家大族的手中,這才讓知識成為被上層所壟斷的東西,可現在……
現在出現了一種迥然有別的“生產”方式!
仲長統的年齡雖小,他的眼界卻一點也不小。
在清楚地意識到報紙的生產方式發生了變化的那一刻,他心中隻剩下了一個想法——
他好像在見證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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