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身份高低來算,喬琰有樂平侯這個縣侯的位置,並州刺史張懿的社會地位自然在她之下。
但此事不能隻這麽算。
她對樂平縣內的絕對掌控權源自於樂平相這個位置上是自己人,但一旦張懿到來,自主權利便會大大受限。
雖大漢刺史直到改稱州牧之後才擁有掌兵之權,但如今的刺史與西漢時期相比,手中權柄也已經擴大了不少,尤為核心的兩項權力,一項是選拔委任官員,一項是彈劾檢舉。
這兩項權力足以讓一方刺史到任之後,通過朝著中央舉薦官員的方式拉攏到為數不少的人手,再通過彈劾檢舉之法排除異己,這也造成了刺史任上後期容易形成集權狀態。
隨著中央對各州的統轄能力式微,刺史的權力逐年壯大,發展到距離洛陽京師之地過遠的那些個州郡之中,刺史也未必不能將權力滲透到軍隊之中。
並州有太行山橫斷於分界線上,縱然距離司隸不若幽州青州這樣遠,但無疑也屬於京中難以插手的地盤。
倘若“司察偏阿,取與自己”,再加之邊防要地頻生摩擦,難免會隨著這些變化也漸讓刺史成為一方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偏偏,張懿並不能算是一位太有本事的刺史。
前有“涼州三明”之一的段熲在並州刺史任上也不減殺神風範,後有丁原、董卓這兩位接替者,張懿夾在中間怎麽看都沒有過高的存在感,而他唯一留存於史料之中的記載,隻是——
在西河郡的南匈奴首領羌渠派遣其子於夫羅領兵支援大漢平定地方叛亂的時候,南匈奴的左部貴族聯手休屠各胡殺死的並不隻是羌渠這位匈奴單於,還有這位刺史。
當然如今在喬琰聯手晉陽王氏以酒收買匈奴人心的情況下,隨著時間推移到中平五年,這場南匈奴內部的叛亂到底是否會發生還不得而知。
但顯然,張懿在彼時手底下可用之人不少,卻也沒能遏製住休屠各胡不臣之心的情況,如今也難有改變。
這位刺史對外的能力就是如此了,對內呢?
喬琰無從得知。
這一批成為刺史的人選都很“年輕”——針對官場沉浮經曆而言。
比如說王允,他才被舉薦為三公府侍禦史不久,也才於黃巾之亂的平定中得到了升遷的機會,比如說黃琬,他此前因受黨錮之禍的影響,不能入朝為官,才於去歲被楊賜舉薦上來。
喬琰將這幾個名字列在一處,不難看出劉宏在此舉之中的用意。
陳溫,張懿,王允,黃琬這四位刺史,是天子對世家和士人的妥協,皇甫嵩以及兩位宗室出任州牧,則是天子對於地方權力的收攏——
前提是那兩位宗室能保持對於漢室的忠誠,如他們在爭取到這個位置的時候與劉宏表態的那樣,當真隻是為了大漢更快速平定地方而手握州牧大權,並不是到任之後便割據一方。
“天子之聰穎毋庸置疑,但民難當頭,不思先休養民生,先思權力製衡……”程立被喬琰專門請來問詢對待張懿態度的時候,眼見這位年輕的縣侯臨窗而立,在他所能看到的半邊側臉之上,麵色中的深遠沉吟之色一覽無餘。
“此非救國之道。”
程立早知道喬琰並非池中之物,若非如此也不會跟隨她前來樂平,擔任這樂平相的位置,但在聽到她下達的這個判斷之時,還是不免被她的膽大評說給嚇了一跳。
可喬琰在先前的交代眾人先各司其職的會議上不曾說出這樣的話來,隻在跟他私底下的討論中涉及到這樣危險且敏感的話題,很難不讓程立感覺到喬琰對他的重視和信賴的態度。
這份倚重也無疑讓他更為確定,他如今必不會改變要留在此地協助她治理了樂平的決定。
當然,促使他心中篤定於這個決斷的,也或許還有她於言談之間隱約表現出的幾分野望。
不過這種東西彼此之間有個數也就差不多了,並不必在交談之間點明。
他隻是說道:“君侯此前於洛陽上書州牧製度之害,也曾將其麵陳天子言說,彼時歸來就已對州牧必行心中有數,現下也不過是應時而起而已。”
“我自然知道,不過是覺得值此動蕩之時又添新亂,難免令人唏噓。”
喬琰又旋即話鋒一轉,“罷了,不提此事了,州牧也好刺史也罷,都不是我等能置喙之事。還是說說那位新刺史吧,以仲德先生覺得,那位新到任的刺史可會對我們在樂平的行動造成影響?”
程立此前在堂上便已對此事有所思考,並未猶豫便回道:“不論張懿是何種人物,有一點不會變,起碼一年之內,他不會將手伸到樂平來。”
“刺史的監察彈劾權限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建立在被彈劾之人無力上達天聽的基礎上,然喬侯才向京中獻禮,我這樂平相又是仰賴喬侯上書得來,彼此乃是利益一體。至於其後如何——”
程立言行持重,此時的表現也不難讓人心中安定,“我等還有一年的時間去觀望此人言行。因楮皮衣與英雄酒,晉陽治所兩大世家對樂平皆維係著合作拉攏的關係,也尚有盟友可依,一年之內更可與之鞏固,君侯不必憂心。”
喬琰回道:“那便得多勞仲德先生費心了。”
對謀士而言,這種費心又能算是什麽。
何況此時比起將要到任的刺史張懿,因並州之外五州大疫,這樂平縣內的防患於未然更才是要緊事。
大疫不是說著玩的。
好在如今這個時代下沒有那麽多往來拜訪旅遊的事情,樂平又畢竟是山中小地而已,可算處於相對獨立的環境裏。
加上十二月間喬琰對縣民指派的清掃整頓一事,因當先完成的兩千戶可到縣衙領取兩斤食鹽,而成為了縣民競相來做之事,這所謂的進一步防範倒也不是太難完成之事。
縣城之中環境打理整頓的效果,他們並非毫無感覺。
但戲誌才就有些倒黴了,他雖然被喬琰逮著食補了那麽幾個月,架不住他的身體底子就在這裏,正月的月底他稍有些鬆懈便因風寒而病倒了,成為了喬琰在這個月發布的隔離條例中的第一個實踐對象。
原本六日之內有兩日的飲酒都被她給毫不猶豫地克扣了。
戲誌才一邊喝著從窗外送進來的薯蕷排骨湯,一邊給好友寫信自己大約要一月不見酒味的“慘淡”人生,絲毫不顧及自己這種行為很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炫耀態度。
但他畢竟隻是風寒而非大疫,在確認他已經活蹦亂跳之後,又被放了出來。
隻是還不等他有心情飲酒,就被喬琰告知了個尤其驚人的消息。
中平二年二月己酉日,洛陽南宮大火,火勢半月才徹底熄滅。(*)
這場火中損毀最為嚴重的正是劉宏所居住的玉堂殿。
但或許是因為連年的災情早已經讓這位帝王變得有些麻木,也或許是因為漢末的種種天文發現,即便沒有喬琰在彼時那場辯論中所說,也讓他不那麽在意天人感應之說,總之這場大火並未讓他在心中生出什麽警醒之心,反而在火災平複之後下達了一個決定。
加稅天下田。
此前便已有對百姓而言極為苛刻的田畝之賦,誰又會想到,在正月間的大疫尚未徹底平複的當口,劉宏又會打著玉堂殿被燒毀的名目而稅田斂財。
喬琰猜得到他這個決定之中的用意。
在用了宗室為州牧、士人為刺史後,接下來該用的就是自己人。
宦官不足以立足於朝堂,故而他的目光還是放在那鴻都門學上。
可學子的培養是需要錢的,劉宏就顯然很缺錢。
然而這種等同於在百姓最為困苦之時橫征暴斂的行徑,讓喬琰這次連他“聰穎”這樣的評價都不好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