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倒是陸續有人抵達,但奔襲冀州下曲陽是個速攻之戰,也不可能帶上多少人手。
以至於喬琰時至今日方才正式見到,正規軍超過了兩萬人的營盤到底是個何種模樣。
她在夜間的時候已覺其中秩序井然,又不失威嚴肅穆之氣。
此刻白日裏日光落入軍營,將營中溝壑分區,巡守兵將的樣子映個分明,她緩步而行,直到踏入議事軍帳的一路上,方覺優越的軍營布置能讓人頗有收獲,誠然是個真理。
這可和她指點梁仲寧而臨時折騰出來的那樣子大有不同。
若是在盧植的軍營中,一處發生動亂,必然不可能讓其發展到當日波才部逃竄至另一方處尋求庇護的地步。
不過倘若當真將喬琰放在他的對立麵,也不會用這種笨辦法就是了。
喬琰本以為自己來得已算早了,沒想到盧植更是好像已經在輿圖之前站了許久。
剛一帳中,便聽到了盧植的聲音,“你來了。”
喬琰循聲朝著盧植看去,自然也不免分出了幾分關注在那輿圖之上。
若放眼整個冀州,曲周與廣宗,以及盧植此時屯紮之處,幾乎快交匯到了一個點上,可在盧植於此地掘溝鑄營的時間內,他大約也沒少將身邊的兵卒派遣出去勘探地形,最後便成了這張呈現在喬琰麵前的地圖。
以盧植的北軍與張梁的曲周守軍為一側,張角屯兵的廣宗為另一側,中間的丘陵河道以及黃巾臨時屯紮之所,皆清楚明白地呈現在了偌大的圖幅之上。
盧植顯然秉持的是不打無準備之仗的作風。
皇甫嵩的到來固然是要讓他將原本的計劃大改一番,但也不算讓他手足無措。
這張輿圖上的行軍路線已經被他以炭筆勾勒了出來。
“不知昨日盧公說有事尋我,是有何事相詢?”
喬琰話剛出口,就看到盧植將手中的炭筆擱置在了一旁,在回身朝著她看來的時候臉上閃過了一絲微妙的笑意,“為何是有事相詢而不是有事相托?”
喬琰坦然回道:“琰此來所帶不過數十騎而已,北軍五校兵員卻遠勝此數。盧公在此地經營多日,無論是對山川地勢還是手下兵卒的掌控,都已有緩圖可勝之象,當不起這有事相托一說。”
盧植對此答案不置可否,隻回道:“那好,便當我是有事相詢。”
見盧植對她招了招手,喬琰走近了幾步,又聽他問:“我今日出兵前去與義真會合,你覺得何時出兵妥當?”
喬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情知他這話裏可不像是他對此事不知,反倒像是對此事存有幾分考校之心。
她目測了一番此地與廣宗的距離後回道:“入夜之後便可。屆時盧公領一隊直走廣宗,沿路避人耳目,另一路西行折返,於破曉之時回返,最好揚塵而起,令曲周城外探子得見,做出洛陽又遣強援前來的假象。”
“洛陽增兵,將軍又素來穩重,固然並不在此時兵臨城下,隻怕那張梁也不敢前來劫營試探,那麽此時縱然營中人數不足此前一半,也足以於城外穩守,直到廣宗勝負已定。”
盧植拊掌而笑。
喬琰所說也正是他的盤算。
“好啊,說的不錯。那麽——”
盧植頓了頓竟拋出了個驚天大雷來,“在我離營之後,你可願接起這剩下兵卒統帥的責任?”
喬琰呆了一呆。
這著實是一件讓她不曾想到的事情。
盧植卻仿佛全然未曾覺得,自己將這等重任交托於一小童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見這一次不是自己因為喬琰的戰果而震驚,卻是這孩子因為他的意外安排而臉露驚詫,他也不由有了幾分惡趣味。
他現在能理解皇甫嵩為何在信中說,他誆騙喬琰來此是尋個安穩去處,實則不妨讓她做些事情了。
“義真言及,你於軍中事務上頗有急智,我方才所問你也給出了個讓我頗為滿意的答案。”
盧植見喬琰有開口阻攔他這交托重任的行徑,先抬了抬手示意她不急開口,而是繼續說道:“我知你想說,軍中要務,謀劃需得萬般謹慎才是,你也並無一個軍中官職在身,接替此位多有不妥,甚至容易引得營盤動亂,是也不是?”
“盧公既知其中要害,為何還要做出此舉?”
他這一開口,交托的可不是一個區區虛名而已,而是將多少人的生死都托付於她了。
“我若說這是因為我信義真的判斷,你隻怕不會相信。”盧植說道,“不過說是在他的影響下做出這決定,卻也不算錯。”
“義真在信中還提到了一句話,讓我苦思了半夜,最後下了決斷。他說漢室明日皆在未成之棟梁,與其讓棟梁磋磨於養名進習十年,舉孝廉擢侍郎又十年,庸庸碌碌,輾轉於積攢封官拜相之錢財,何如放手一搏,令其早日有出頭機會。”
“此是義真肺腑之言,我不能不聽。”
喬琰眼神一震。
這話比之她先前自皇甫嵩那裏得到讓她保重安危之話,還要讓人有心懷震蕩的力量。
舉孝廉,提為侍郎,又遷為北地太守,這不是尋常的話。
這是皇甫嵩自己的個人經曆。
在他漸居高位的時候,天子劉宏就已經折騰出了那賣官鬻爵,按官職分量叫賣之事,若非黃巾來勢洶洶,皇甫嵩要上位這左中郎將必然要花費一筆不小的錢財,或者預支他未來在任上的數年收入。
所以他寫給盧植的信中說,他並不希望一個未來可能有棟梁之才的人會需要輾轉二十年才得到這樣一個機會。
也不妨趁著黃巾之亂這個機會將喬琰放在一個正合適曆練的位置上。
恰逢此時盧植不可能帶著所有人撤離。
——否則一旦被曲周城中的張梁發覺,就可能綴在他的身後,在他還未突入廣宗城之前來個兩麵包抄。
而正好這一支用來蒙騙張梁的隊伍並不正麵出戰,主帥其實是大致安全的處境,格外適合喬琰這種自身自保能力稍微差了些的情況。
更何況,這種曆練隻能說是側麵輔助了盧植和皇甫嵩突破廣宗之戰,以皇甫嵩揣度盧植的想法,將這個任務讓出來他也應當不會太過心疼。
簡直沒有比這個位置更合適的了。
見喬琰神情怔怔,像是在意識到了皇甫嵩的良苦用心後動容異常,盧植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義真還在信中提到,你祖父喬公祖當年與南陽太守陳球有仇,做到三公位置上的時候卻還將他舉薦了上來。他今日與我合謀,將你這小童擢拔到副帥的職位上,也算是有些私心——”
“日後有人談及此事,必將兩件美事引為一談,皇甫義真與我盧子乾尚無三公之名,先有三公之德,豈不快哉!”
盧植說到這裏便先自己笑了出來。
他本就聲如洪鍾,此時笑起來也有一派震蕩之感,“你意下如何?”
喬琰沒有猶豫,當即朗聲回道,“皇甫將軍與盧公敢以此事交托於我,我又何妨一試!”
這於她來說,簡直是個天大的好機會。
這世上能有幾人能在這個年紀當真拿到統兵的責任?
即便她現在隻是因皇甫嵩和盧植並未上報到洛陽,卻可以說是已經達成了默契的聯名舉薦,而暫時得到了這個位置,也已經足夠讓人對她的這番際遇深感羨慕了。
何況這不是一個倉促之間完成的交托。
盧植既要在入夜再離開,這白日裏便乾脆先將要讓喬琰暫代此地營盤軍務的消息通知了下去。
他穩紮穩打的個性在此時的兵分兩路上也有了讓人直觀的體會。
被他屬意於留在此地的兵卒雖對盧植將留守重任交給了喬琰有些奇怪,但也隻是奇怪而已。
因為盧植旋即問了個問題,“你們之中若有人自認能有平兗州之亂的本事,要想取而代之也無妨。”
這話還真沒法接。
他們北上冀州之時雖是奔著直搗黃龍的目的而來的,卻也並非對兗州的情況一無所知。
兗州三方渠帥麾下人數加起來與他們的總人數相差無幾,再如何因為大多出身草莽而在正麵交鋒中必為烏合之眾,也不能改變以一人對三方,足以稱之為傳奇。
而後,盧植將劉備留給了喬琰作為副手。
“玄德好狗馬華服,不甚樂於讀書,卻總算在行軍布陣上稍有些天賦,雖難以取勝,倒也不失為一合格的副將。”
盧植的前半句讓現年也不過二十四五的劉備,臉上浮現出了三兩分尷尬的情緒,好在後半句又不失為是對他的褒獎,也讓他重新挺起了胸膛。
喬琰極力讓自己別因為那句不好讀書好華服的評價笑出來,隻是沉穩地對著劉備說道:“昨夜我還同部曲督說,或許我有用得上你這與人交往的本事,不想今日果然有共事的機會。”
劉備拱手回道:“還是女公子有先見之明。”
“那倒不如說我見部曲督有英雄之才。”喬琰也回了個禮。
這一大一小看起來還頗有合作前景的樣子讓盧植很覺滿意,他想了想自己是否還有缺漏之處,又說道:“說來玄德自涿郡招募來的幾位壯士裏,我看關羽和張飛二人都非等閒,你若有何用得上蠻力的地方,也可指派這兩人去做。”
“不過我也得提醒你一句,”盧植一改方才那對著晚輩殷殷叮囑的語氣,不覺多了幾分嚴肅,“你切莫因為此前於濮陽、長社以及下曲陽的得手就將張梁看輕,我與此人在此地周旋多時,深知此人不好對付。除非有天賜良機,絕不可貿然出兵。”
喬琰也努力讓自己這張看起來不太嚴肅的臉板正了幾分,“盧公放心,黃巾之戰,廣宗若定一切皆平,何為主何為次,我心中有數。”
將重任交托於稚子到底是否是一個正確的決定,盧植並不能拍著胸脯做出十足的肯定答複。
但他既自皇甫嵩的話中,看到了一個在他門下弟子中,或許就連公孫瓚也無法與之相比的將帥之才——
他穩重多時,也不妨賭一把。
在他帶兵朝著廣宗而去的時候,回頭朝著軍營看去,正見一片暗夜中稀疏的燈火。
他也不再猶豫,一撥馬頭疾行而去。
今夜正是趕路的好時候,他可沒有這個多餘的時間浪費在糾結已定的事情上。
而此時,因為盧植領兵離開,製造洛陽有援軍假象的軍隊離開,幾乎大半為空營的盧植營地中,主帳的燈火也未曾熄滅。
喬琰翻著劉備方才給她送來的軍中人員名冊,忽然聽到係統出了聲:【等等……這是不是又有哪裏不對?】
“有何不對的?”
【這個場麵有點眼熟啊,我之前慫恿你讓你投靠曹操,結果長社之圍未解的時候你在城外,曹操在城內。】
“不錯。”喬琰一邊回,一邊將手中的名冊又往旁邊摞了一卷。
【那我昨夜還在說你見過曹劉孫三人了可以從中選一個,若是你選擇了劉備,現在就是在他的麾下效力,可是現在……】
係統在剛才劉備還在營帳中的時候瞪大了自己的虛擬眼睛,隻看到了未來的蜀漢開國皇帝,在喬琰的麾下當差。
這個關係怎麽看怎麽都是又反過來了。
但是看喬琰現在這麽淡定的樣子,係統又開始思考這是不是什麽他沒有想通的謀士手段了。
可惜它並沒有從喬琰這裏得到一個回複。
在大致對這些營中兵卒的來曆從屬有了個認知後,喬琰也沒覺得在黎明之前空落落的大營對她來說是什麽壓力,她伸了個懶腰走出營帳後顧自朝著自己休息的那處走去。
倒是典韋,他好像忘記了自己其實和喬琰之間達成的是一個臨時的雇傭關係,格外儘職儘責地守在了帳篷外頭。
以至於……
以至於喬琰在係統鬨鈴的提示下醒來,出門便見到距離她那帳篷稍遠處一些的位置,有兩道人影扭打在了一處。
這會兒青天白日的,什麽場麵都看得分明,喬琰又哪裏會看不出來,此刻這正在近身搏鬥的,不是典韋和張飛兩人又是誰!
見陸苑已經站在了營帳外,原本似乎是在糾結要不要將她叫醒,喬琰問道:“發生了何事?”
“方才部曲督遣了那張飛來問,女公子可有什麽指令下達,昨夜您對典護衛吩咐,若有人來問,便說以營寨內人數的雙份數量開灶。”
這的確是喬琰吩咐的。
盧植帶人是走了不錯,但她總不能將軍中飯食開灶生火的數量也減少,否則張梁在曲周城頭必然知道此地少了人。
陸苑無奈苦笑,“典護衛就是這麽說的,但他長得凶悍,說出來的話也……不大好聽,那張飛前日就想跟典護衛打上一架,今日正好找到了由頭,說他在內涵自己飯量大。”
估計劉備都不會想到,還有人能為了搞出個名正言順的切磋,竟然能用上這樣的理由。
也或許倘若喬琰稍晚一些醒來,這兩人早已經分出勝負了,屆時也不好追責。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還挺機智的。
喬琰心中覺得好笑,臉上卻沒顯露出來,而是沉著麵色負著手走到了那交手的兩人身邊。
這兩個悍勇之士,因為都收斂了兩分力氣打,一時半刻之間沒能分出個勝負來,卻忽然在難解難分之時,聽到了一聲由喬琰發出的輕咳。
在他們下意識停下一瞬的動作裏,正聽到她吐字乾脆喝道,“典韋張飛聽令!”
兩人對視了一眼,仿佛生怕對方的動作更快一般當即立定在了喬琰的麵前,齊喝了一聲“有!”
喬琰掃視了一眼兩人,神情不辨喜怒,隻道:“出營!尋合抱之木,尋回來與我做一旗杆。”
軍令如山。
兩人都不知道喬琰要這旗杆作甚,卻還是下意識地邁開了腳步。
然而還沒等走出兩步又聽到喬琰在背後說道:“且慢,吃了兩人分量的飯再去。”
“……”雖然這年頭有飯吃是好事,可這話怎麽聽怎麽像是在損他們。
但好在這點事情也不過是在營地中有些傳聞而已,那曲周城上卻是不知道這些小插曲的。
張梁登上了城牆。
他在破曉之時聽人來報漢軍有援兵抵達,已經讓他生出了些不妙的預感,現在在他目之所及中,又見一壯碩巨木從那營盤上立起,越發讓他覺得心神不定。
那在巨木上懸係的旗幡上,正招展偌大一個“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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