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前對喬琰形象的臆測,大約是個威武將軍的樣子,就連身上的盔甲可能都沾滿了羌人的鮮血。
結果現在她閉目一想,就覺得自己好像看到這個將軍把手中的槍一放,給她遞了本養豬手冊過來。
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但迷唐也說不上來。
她已被接引員隨後所說的話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暫時顧不上思考其中的違和感。
“製作農具的地方稍微特殊些,需要審核你們所屬的種號在十年內有無參與過反叛大漢的軍事武裝行動。畢竟要跟鐵器打交道,審核嚴格一些也是應該的。”
迷唐點了點頭。
羌人最開始反叛大漢的時候,甚至能以竹木取代戈矛,以木板桌案來充當盾牌,在這樣粗陋的武裝下截斷了隴道,若真讓大量人手拿著鋤頭鐵器,還真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好在,她們這趟前來湟中的參狼羌,最多就是在寒冬過不下去的時候,往隴西郡打打秋風。
但隨著馬騰父子占據隴西郡,馬超把參狼羌打了個抱頭鼠竄,她們甚至都沒能參與到韓遂興兵聚攏羌人的行動中。
這種查舉資曆的情況,對迷唐來說並不是什麽問題。
讓她覺得有點意外的是,喬琰好像在對耕作用具外傳的提防,要遠低於對羌人興起叛亂的警惕。
她不怕有人帶著農具逃跑嗎?
但若是喬琰能夠聽到這個問題的話,必定會回複她,在涼州大範圍貧瘠的土地上,最後真正能實現高產的,隻有她讓人在秋季已開挖蓄水灌溉工程、又嚴格按照各個流程安排農事的地方。
數百年前的無弋爰劍通過教導羌人耕作之法而成為被他們公選出的首領。
那麽有這種傳承在先,願意接受“遊戲規則”的羌人,自然不會選擇帶著工具離開,而是應當團簇在她這位新“首領”的身邊,以形成更大規模的族群部落。
在有人試圖奪取耕作農具而逃之前,喬琰有這個自信讓他們清楚地認識到——
隻有留在此地,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甚至比起這些羌人,對她來說更應當叫做外人的,是還留在此地的劉虞。
冬日的大雪封山阻礙了劉虞回返幽州的路途。
也或許他還想要看看喬琰到底要如何利用盧植和荀爽的弟子教授羌人學習漢話,所以才繼續留在了這裏。
但喬琰並不太需要防備於他。
劉虞這個人的道德觀念太高了。
這對他本人和對幽州來說,絕不是什麽好事。
一旦天下有變,幽州的民生安定、糧價平穩以及和烏桓之間門的關係融洽,都極有可能因此在轉瞬間門為敵人作嫁。
但這對喬琰來說顯然不壞,因為這意味著,他是個和崔烈不相上下的吉祥物。
劉虞清楚地知道,自己按照地緣劃分,和喬琰其實是站在敵對的立場上的。
他可以出於憂慮民生和大漢邊陲動亂這樣的理由來勸阻喬琰進軍,卻不能在身處此地的時候,將她治理涼州並州的手段搬運到東麵朝廷去。
不管他是真這樣想的,還是隻是需要對外建樹起這樣的一個形象,總之在這種道德準繩的限製下,哪怕喬琰很乾脆地往後退了一步,將火石寨軍屯移交給了皇甫嵩和劉虞來管,劉虞所做的也隻是約束此地羌人的舉止,和統籌糧食生產入庫之類的事情而已,從未深入接觸過種植的工具。
劉虞這種“知情識趣”遲早要讓他有大麻煩,但這顯然不是喬琰有空閒去關注的事情。
她要的隻是她在涼州地界上的造物辦可以順利地開展,也作為冬季收容羌人的一個重要去處。
在這座湟中河穀的收容“城”內,那些參狼羌人麵前的接引人已接著說了下去。
“第二處是紡織辦,這地方目前所需要製作的東西隻有一樣,就是油布,所以招募的人手也不多。”
他沒解釋為何要製作此物,但就算他麵前的這些羌人將此事問出來,他也回答不上來。
這是喬琰專門下達的指令。
要想製作油布,在南方地界可以用油桐,這也是最合適的材料。
可惜在涼州並州這種相對乾旱的環境下,油桐樹無法正常生長。
好在還有一種已經在這二州地界上種植的作物提煉出的油,也符合乾性油的特征,就是胡麻油。
這就給了喬琰在越冬時節生產油紙和油布的條件。
“第處是建造辦,這地方征用來做的事情相對要耗勞力些。”他指了指依然在落雪的帳篷之外,說道:“你們應當也看見了,有些地方的積雪需要有人清掃,河道與水渠的在雪霽時候也需要繼續開鑿,還有就是你們見到的往來於湟中和西宮鹽池之間門的搬運隊,同時還有另外的一支,負責武威郡和西北鹽池之間門的往來。”
“但也不用覺得這就是個苦差事,往來趟,所用工具的磨損在限度內、鹽鹵運送的數量達標,這個冬天就可以歇著了。”
對羌人來說,在有抵禦嚴寒之物的裝備條件下,穿行於雪原好像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事。
迷唐朝著周圍掃了眼,發覺有不少人對這個選擇頗為意動。
畢竟他們在路上就看到過姚嫦所率領的運送隊伍,從衣著到武器,看起來都是十足的體麵。
接引人並未對他們的傾向性做出評價,隻是接著說道:“第四處是接待辦,你們應該猜到了,我就是隸屬於這裏的。但我們有專門的選拔條件,需要形象與表達能力具佳,需要對涼州的情況知之甚多,以及——”
“需要會說漢話,能給君侯手下的軍屯民屯負責人匯報消息。”
“漢話?”迷唐的眸光一動。
看著這接引人在此地侃侃而談,她對這個位置也頗為向往。
可光是這一條,就足以篩選掉絕大多數的人了。
比如說她。
接引人繼續說道:“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五處了,這個地方被君侯命名為外語辦,是專門教導羌人學習漢話的地方,近來還加上了讓鮮卑人和匈奴人學習漢話的工作。”
“如若能在冬日完成基礎漢話的學習,不僅可以得到專門分配的田地,還可以得到一筆可吃用一年的糧食。當然,這地方不是那麽好進的。”
迷唐想想都能猜到,這其中的限製條件必然不少,否則隻怕人人都想擠破了頭往那裏去。
“君侯的意思是,如果前去一試的羌人能在七日內學會五十個漢語詞匯,就被準允留在此地進修,無論這一冬能否學有所得,都可以順利加入處軍屯民屯中。若能學成,更會委以重任。”
這個委以重任的說法沒有進行明確的限定,可也正是如此,才讓人越發浮想聯翩。
自進入湟中穀地後她們所見的種種場麵,都與早年間門的印象有別,很難不讓人有這樣的直觀感受。
接引人朝著她們露出了個友善的笑容,“你們可以認真考慮,不過最好是早做決定,畢竟住在此地要交納五銖錢,去了對應的辦公之地,不僅有正式落腳的屋子和棚圈,也有薪酬可領。”
有地有錢……
這越聽越像是個對羌人來說和美夢一樣的待遇。
迷唐聽著外麵夜幕降臨而發出嗚咽之聲的寒風,輾轉思考起自己的去處。
有一個外語辦的選擇在,但凡是有一些遠見的人,都知道應該去試一試。
可語言這種東西,並不是想要快速學會就能學的。
她時常聽人說,這其中也要有些天賦。
那她有沒有這個天賦呢?
她剛想到這裏,就對上了被帳篷縫隙裏投進來的微光映亮的一雙眼睛。
雖然明知這是她臨床的同伴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又或許是因為換了一個環境,這才沒能快速入眠,迷唐還是被嚇了一跳。
但帳篷內安頓著的羌人不少,她隻能極小聲地問道:“你怎麽還醒著?”
被她詢問此話的同伴是個圓臉姑娘,年紀並不大,隻在二十上下的樣子,她朝著迷唐靠近了些,用同樣小聲的聲音回道:“那個接待辦的人走前,我又多問了他兩句。你知道嗎,他先前說各個做事的地方吃用之物不同,還真不是瞎說的。”
“那造物辦因和農事處互助互惠,蔬果乾糧管夠。紡織辦因為要接觸胡麻,飯食裏放的油水尤其多。建造辦乾的都是體力活,別說是今日的那種肉脯,就算是炙肉燜肉也不少見。接待辦還有茶酒可用,以示體麵。外語辦就更不用說了,說是和大儒弟子共吃穿。”
她不無唏噓地感慨道:“我現在覺得那位並州牧真不是一般的漢人了。”
“……”迷唐很想說,這句評價其實早該在她們見到河湟境內景象的時候就發出來了,好像不應該是在知道這些地方有什麽吃的時候!
但看著同伴滿含希冀的目光,迷唐下意識地問道:“那你想吃哪——”
“不是,”她連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想去哪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