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鞅麵對著魏罃此刻問出的這個問題,經過一番沉思之後,臉上卻是浮現出了一抹堅定的神情。
“啟稟君上,臣自抵達櫟陽擔任縣令一職已有數月,對於櫟陽的風土人情也有了幾分了解。”
“臣以為相較於剛剛曆經戰亂的河西,秦東黎庶的生活都更加困苦,更不用說是地處中原富庶之地的魏國其餘地方了。”
“那麽櫟陽乃至秦東黎庶的生活為何會如此困苦呢?”
輕聲拋出了這個問題,並沒有等身旁的魏罃給出答案,公孫鞅卻是自顧自地繼續訴說了起來。
“臣以為,一是因為秦國國內朝局動蕩。”
自秦厲共公之時起,日益權重的庶長們使得秦國朝局逐漸向著越發混亂的情勢惡化。
秦厲共公之子懷公被庶長逼迫著自儘、當今秦公流落魏國三十餘年,這兩件事情就是秦國朝局動蕩、君權不穩的明證。
朝局的動蕩使得原本還算強盛的秦國國力受到了極大地削弱,也讓東方日益崛起的魏國從中看到了開疆拓土的機會。
公元前413年,魏軍趁著秦簡公回國繼位、秦國局勢不穩,發動大軍自風陵渡口一直攻打到了位於秦國腹地的鄭城。
公元前412年,趁著南線的魏軍將秦國注意吸引過去的機會,魏國再次派遣太子魏擊率領大軍攻克了繁龐之地。
公元前409年以及其後的公元前408年,魏國以吳起為對秦主將率領大軍一路攻城拔地,連續攻克了臨晉、元裏、洛陰、合陽等河西城邑。
至此,趁著秦國朝局混亂、國力衰敗之際,魏國儘取河西之地七百餘裏疆土,國勢更是幾乎達到了最為危急的局麵。
國內的混亂朝局,再加上對外的連年失利,這直接導致了秦國黎庶生存條件的劇烈惡化。
前文之中我們提到秦簡公在位之時曾經下令實行“初租禾”,這項製度既是為了更好地凝聚秦國的實力,同樣也是為了收攬秦國的人心。
隻是從之後這項製度在秦國地方實行的情況,以及秦國黎庶依舊困苦的現實來看,秦簡公的目的顯然是沒有達到。
魏罃在聽完了公孫鞅說出的這第一個原因,心中思緒之間默默地點了點頭。
一個國家若是強大了,生活在它治下的民眾才能生活得富足;
可若是一個國家內部陷入動蕩、外部強敵環伺,那麽等待這個國家黎庶的便是一場無比痛苦的浩劫。
自古以來,一次次的國勢興衰已然證明了這一切。
對比著過去種種不由生出了幾分感慨,魏罃臉上帶著幾分探究再次看向了公孫鞅。
“秦東之地的困苦可還有其他的原因?”
“有。”
公孫鞅立刻出聲應答道:“如果說第一個造成秦國黎庶長久以來的根本原因的話,那麽第二個便是造成如今秦東現狀的直接原因。”
“乃是此番魏秦之間爆發的河西大戰。”
兩雙眼睛直直地相對而逝,兩張嘴中流露出了相同的話語,這一刻魏罃與公孫鞅的想法達成了完全的默契。
當聽到耳畔緩緩落下的那道聲音,看著麵前的公孫鞅,魏罃心中卻是生出了幾分欣慰。
其實若是沒有五年之前魏罃的重活一世,秦國將會在當今秦公嬴師隰的引領之下逐漸走出自秦厲共公起的數十年困境。
二十一年前,那個流落在外三十餘年的秦國太子嬴師隰回返涇陽,登上了原本屬於他的秦公之位。
也正是在他的帶領之下,實力低落到穀底的秦國逆勢上揚,逐漸從內部的混亂之中脫離了出來。
二十年的勵精圖治,伴隨著廢除人殉、設立縣製、編製戶籍等一係列法令的實施,秦國國力在秦公嬴師隰的治理之下得到了極大地恢複。
如果曆史進程按照前世那樣沒有改變的話,秦國在秦公嬴師隰的帶領之下還會贏得數場對魏國的河西收複戰。
而在前世公元前362年的少梁之戰後,秦公嬴師隰或者說是秦獻公會在勝利之後薨逝。
並且他會將一個重新崛起的秦國和未能徹底收複河西的遺憾,交到自己的兒子嬴渠梁的手中。
隻是這一世因為魏罃這隻重生的蝴蝶扇動的翅膀,改變了他治下魏國的命運,同時也將秦國崛起的進程徹底打斷了。
魏秦河西再戰,伴隨著大敗並且丟失了秦東之地數百裏的土地,秦國已經基本上沒有了如同前世一般崛起並且橫掃天下的可能。
這對於勵精圖治了二十年的秦公嬴師隰來說是噩耗,對於生活在秦東之地上的黎庶而言更是痛苦。
到如今雖然戰爭的腳步已然逐漸遠去,但是原本生活開始逐漸有些起色的秦東黎庶,卻是一夜之間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生活在困苦與死亡的邊緣,這就是魏國治下秦東之地的黎庶如今的狀態。
公孫鞅默默地站在一旁,直到魏罃的神情逐漸變得清明,他這才緩緩訴說了起來。
“君上,櫟陽之地黎庶的生活實在是過於艱難,若想徹底改變這一切必須要讓他們擁有可以活下去的依仗。”
“臣此前跟隨在老師身邊,曾經仔細地閱讀過李悝相國遺留下來的文章;到櫟陽的這數月之間,臣也曾仔細地走訪各處鄉邑。”
“臣以為若是想挽救黎庶於如今的水火之中,按照之前李悝相國之策按每戶授田百畝卻是最好的。”
“百畝之田,若是一戶黎庶賣力播種,來年秋日便能夠使得家人免受饑荒之苦。”
一字一句之間都是懇切之語,將一切吐露完全的公孫鞅再次抬頭看向了魏罃。
“啟稟君上,臣此前以為法令不過是冷冰冰的一個個篆字。可是直到來到窮苦非常的櫟陽之後,臣才明白法令是可以救人於水火的良藥。”
“君上想必剛剛也看到了那些黎庶在得到屬於自己的百畝之地時,他們臉上的笑容是如何地燦爛。”
“臣以為那些黎庶臉上的笑容,正是此番臣在櫟陽推行授田製效果的最好體現。”
注視著麵前的公孫鞅,魏罃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種感覺,眼前的公孫鞅似乎與前世自己印象之中的那個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在魏罃看來如果是前世的秦國商君,恐怕他此刻會與自己侃侃而談。
一項法令所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麽?所施行的法令會產生怎樣的效果?應該針對法令施行中的種種情況,對於法令進行怎樣的修改?
這些都是魏罃此前所設想的公孫鞅可能回答自己的內容,隻不過一切似乎都和預想之中的有所不同。
再看看視野之中那一張年輕的麵孔,魏罃的目光始終卻是浮現了一抹釋然的笑容。
即使是相同的一個人,在不同經曆的影響之下,也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