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世(1 / 2)

臘月二十五,北風呼嘯,瑞雪紛飛,天地一色俱白。

在瑞雪兆豐年的美好預兆下,樂無涯的死期即將到來。

大罪八十二條,上至不忠不孝、裡通外國、謀殺官員,下到偽造文書、偷盜皇家昭明殿後的橘子,怙惡不悛,決不待時,等不到明年秋決了。

圜獄之內,燈火通明,小桌上的菜肴騰騰冒著熱氣。

在場的五個獄卒低頭屏息,靠牆而立,雙目視地,十分謙恭。

一刻鐘後,牢頭帶著一身風雪氣息獨自返回。

他摘下鬥笠,嗬了嗬手。

見他去而複返,幾名獄卒紛紛鬆了口氣。

……看樣子,貴人是送走了。

一名獄卒殷勤地接過了牢頭的鬥笠,一眼掃到上麵鵝毛大的雪片,感慨道:“老天爺呀,這雪下的。”

另一名年輕獄卒給牢頭拉開凳子,低聲說:“這麼會子功夫,這都是第二個來探他的了。”

牢頭坐定不答,揭開酒封,給自己倒了一滿碗,又夾了一箸牛肉扔進嘴裡。

這酒肉是貴人帶來的。

他們不吃不喝,容易得罪貴人。但吃了喝了,萬一裡麵加了不乾不淨的東西,致使看管不力,犯人外逃,那他們也是腦袋不保。

所以,這份禮一般是當值的牢頭來享用。

究竟是口福還是毒·藥,他一人消受即可。

這是樂無涯還是圜獄的頭兒時定下的規矩。

牢頭沉默著連吃帶喝,其他獄卒則集中到另一張小桌上,就著清粥小菜,過他們的小年夜。

有人問:“正日子是明天,還是後天?”

另一個人回答,聲音悶悶的:“還沒打更,後天絞刑。”

一個麵嫩的獄卒左右環顧一圈,把聲音壓得極低:“可我下午去瞧過他……許是活不到後天了。”

其他獄卒都沉默不語。

隻有一個比那小獄卒早進來幾個月的獄卒接了腔:“這不是剛好?左右與咱們是無乾的,沒短過他吃喝,也沒動過刑,隻能說他好福氣。”

年輕獄卒疑道:“‘好福氣’?”

稍年長的獄卒吱嘍一口喝下一杯米酒,聲音不由得大了些:“我倒是想像他,這一輩子福享了,錢掙了,名有了,郡主也……是吧,一輩子要風得風,要雨來雨,就最後這半年,啪嗒,從天上掉下來,那也算值當了!瞧他病得那樣,最後保不齊還能撈個全屍呢。”

年輕獄卒頗不認同,說:“我還是選長命百歲吧。”

獄卒的說笑聲,被深廊那端傳來的聲音打斷:“喂,來個能喘氣的。”

大家停止了傳杯遞盞,默不作聲地彼此交換眼神:

……他不是幾天前就聽不清人說話了嗎?

見等不到回音,那聲音直接點了名:“想長命百歲那個。你過來。”

小獄卒臉色一變,目光求助地看向牢頭。

牢頭挺沉穩地一點頭,示意他可以去,順便舉碗,將烈酒一飲而儘。

他的嘴巴裡空空蕩蕩,沒有舌頭。

年輕獄卒略懷忐忑地走向了黑暗之中,在一間牢房前站定。

那位從一人之下、九天之上摔下來的犯人,如今靜靜坐在陰影,看不清麵目。

他本該是躺著的,此刻爬起身來,一頭長發無有束縛,順肩披下,呈現天然的波浪卷曲,

他越是病得厲害,越顯出他的雜種本色。

人都說虎死不倒架,獄卒看他一眼,便很快恭敬地垂下了頭。

獄卒低眉順眼:“爺,您吩咐。”

那人笑了一聲,但馬上劇烈嗆咳起來。

那是病入膏肓的咳法。

好容易穩住呼吸,樂無涯帶著笑音反問:“我還是爺?”

“這裡好歹是圜獄。”年輕獄卒低眉順眼,“您再怎麼著,也算咱們的爺。”

樂無涯不置可否:“那等你家爺死了再說壞話吧,用不了一時半刻的。”

年輕獄卒一噎,又快速用餘光掃了一眼樂無涯。

他還是瞧不清他的臉,隻能看清他蓬亂發絲下那雙星辰一樣的眼睛。

樂無涯雙手撐住床麵,吃力地把自己擺正些:“回光返照,沒見過啊?”

獄卒眼觀鼻,鼻觀心,相當老實。

樂無涯:“你剛剛說,你想長命百歲?”

因為不知道樂無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獄卒不敢應聲,閉口不言。

“噯,想不想在曆史上留個名?”樂無涯的咳喘聲裡帶著促狹的笑意,“那才是長命萬萬歲呢。”

獄卒賠笑:“爺,您抬愛,小的不敢。”

樂無涯親切地對他招一招手:“小哥,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要說。”

獄卒不上前:“爺,您定的規矩,我們不能對外傳話。”

“我定的規矩,我自然知……”樂無涯的話語被一陣密不透風的咳嗽打斷,緩過氣,再抬起眼時,色澤偏紫的瞳仁如橫流水波,看上去像足了妖孽,“你既是決心不為旁人傳話,又怕什麼?我說,你聽著就是了。”

獄卒無法,隻得上前一步,把腰彎得更低。

即使樂無涯病成這樣,他也不敢近前。

……說來迷信,他瞧樂無涯邪門得很。

與他對視久了,總覺得會被此人附身。

……

一夜豪雪過後,天晴了。

太陽像是被雪洗過,熾白明亮地懸於天際。

獄卒跟著內侍,自宮中蹕道上匆匆而過,低眉順眼,心中忐忑。

由於不敢左顧右盼,直到走到昭明殿前,獄卒才注意到,殿前跪著一個雪人。

他膝下雪積三寸,大概是從昨日雪降前就跪在這裡了。

但凡能跪在這裡的,身份都低不了。

獄卒小步趨近,對那人行下一個大禮。

那人倒是很禮貌,抬眼看清獄卒的服飾品級,對這麼個小人物點了點頭,權作回禮。

引路的內侍一直欠身候在旁側,等獄卒起身,理好儀容,才請他入殿。

直到踏上鑾殿,跪倒在地,獄卒仍然如在夢中。

他起先並不明白,樂無涯明知道圜獄規矩,卻還要人為他傳話。

直到今晨接到陛下召見的口諭,獄卒才終於明白樂無涯的話為何意。

——樂無涯到底是陛下倚重的人。

他臨終說了些什麼,陛下必然是要聽上一聽的。

然而他說的那些話,實在是……

隻是就算樂無涯的遺言再荒唐,他也沒有隱瞞不報的膽量。

獄卒把額頭貼在地上,儘量吐字清晰地回報:

“回皇上,罪人樂無涯說……他是斷袖。”

“這些年來,有所隱瞞,愧對郡主。”

“他說,這些年來,謝皇上栽培重用之恩,罪人樂無涯無以為報,唯期來世,必有報償。”

下麵候著的三位大臣本來已經各自打好腹稿,不管樂無涯是乖乖領旨領受雷霆君恩,還是要發表大逆不道的狂言悖論,他們都早就備好了應對之詞。

結果,樂無涯的第一句遺言就成功噎住了幾位大員。

殿內一片尷尬的沉默,唯有兩名隨侍的史官飛快交換了視線,又不約而同地垂下了眼。

溫文爾雅的皇帝神色一斂,張開眼睛,一雙鳳眼投出審視目光。

獄卒冷汗橫流,心中叫苦不迭。

他雖然年輕,閱曆淺薄,可既是能進圜獄,也是讀過四書五經、明白人情世故的。

樂無涯的遺言,都是冠冕堂皇的好話,尤其是下半句,可以稱得上恭敬順從,根本挑不出什麼錯處來。

但是,一結合他上半句話,就全變了味道。

誰都知道,樂無涯是天生的俊傑之才,十八歲就軍功卓著,十九任少保,這些年平步青雲,聖心獨寵,是陛下的臂膀心腹,大虞的肱股之臣,如今造惡八十二條,陛下也隻是賜死,而非淩遲,甚至親口賜下恩典,不株連樂家……

難不成,陛下和這樂無涯真有點什麼不可言說的……

這些大不敬的想法,獄卒隻敢在來前尋思過,如今他是半點旁的心思都不敢有,一心等待陛下的問話。

他聽到陛下問他:“沒有其他的了?”

獄卒小心回道:“回陛下,罪人樂無涯沒再說其他的。”

“你叫什麼名字?”

獄卒受寵若驚:“小的名喚張雲。”

那來自雲端的聲音波瀾不驚:“你的話傳得很好。下去領賞罷。”

張雲禮數周全地謝了君恩,邁出昭明殿,一口氣呼出,一身冷汗才嘩的一聲,爭先恐後地湧出。

他不敢多做停留,抬步下殿。

當他再次路過殿前,跪在殿下的雪人仰起臉,輕聲問道:“樂無涯,死了?”

獄卒這才看清他的臉,大驚之中連忙跪下:“回六殿下的話,罪人樂無涯,昨夜……確實因病亡故。”

聞言,六殿下項知節緩緩起立,一身白雪落下,肩側一轉,在初陽下微微反光,竟然結了冰。

張雲不敢與其對視,伏得更低。

項知節徐徐吐出一口氣。

他注意到張雲汗透衣衫,頭頂甚至冒著騰騰的熱氣,眉眼柔和了些:“你莫怕,我隻是……問……想問一問。”

張雲不敢多話。

眼前人的氣色奇差,唇色慘白,顯然是力竭體虛,隻是簡單說了這一句話便劇烈咳嗽了起來。

他分明是這樣溫柔地寬慰著旁人,但在張雲看來,他似乎已經要融化於這風雪之中了。

張雲雙目視地,恭謹道:“小的……”

他眼前潔白的雪地上,忽然落下了兩三滴殷紅。

耳邊響起了內侍驚惶的尖聲:“哎喲!六殿下!”

張雲驚愕抬頭。

項知節捂住嘴的指縫間源源不斷溢出鮮血,隨著咳嗽,他的身形慢慢向下委頓。

在項知節即將倒下時,一人快步而來,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

張雲本欲起身攙扶,看清來者麵目,頓時又跪倒在地,慌得聲音發顫:“……七、七殿下……”

七殿下項知是與六殿下項知節一母同胞,相貌仿佛,一眼看去,簡直是不分彼此。

項知是一語不發,動作迅速地搭上項知節的手腕,為他號脈診視。

片刻後,他對旁邊焦急的內侍道:“皇兄在此跪得太久,寒氣侵體,又心火沸騰,以至於此。請李公公快點請太醫來,並請您稟告父皇,可否將皇兄暫時移至觀麟閣休息?”

這內侍方進內廷侍奉不久,隻做接引工作,突逢變數,一時反應不及,如今七殿下給指了明路,他連聲唱喏,匆匆向殿內走去。

慌亂之下,他根本來不及想,為何自己還沒見過七殿下本人,他卻會如此自然地稱他為“李公公”。

吩咐過後,七殿下垂下眼睛,給六殿下擦去嘴角的血。

然而,他低頭看向六殿下的神情意外冰冷,殊無溫度,帶著審視和淡淡的漠然。

但等他再抬起頭來,便又是溫柔斯文的君子相,仿佛真的同六皇子兄友弟恭,是一個關心兄長身體的好弟弟:“你將老師的死訊告訴六哥了?”

張雲不敢稱是,也不敢稱不是,連續磕了兩個頭,算是默認。

七殿下又問:“父皇傳你來此,是老師臨終前留了什麼話嗎?”

張雲不敢應答,沉默以對。

“父皇不準你說?”七殿下用和六殿下一樣溫柔的腔調發問:“……還是,張大人心想,我隻是個不受寵的皇子而已,不配得到張大人的一句回稟?”

張雲頓時毛骨悚然。

他怎麼知道自己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的姓氏?!

不過,陛下也確實沒有交代,不許他把樂無涯的遺言告訴旁人。

思及此,格外惜命的張雲慌忙把一個頭磕在地上,把樂無涯那句荒唐的遺言按原話轉告。

六殿下並未昏迷。

他吃力地轉動了脖子,朝向了張雲。

而七殿下眨了眨眼睛。

周邊的風聲太大了,他許是聽錯了。

於是他又問了一遍:“……樂無涯說,他是什麼?”

這句話對向來以君子麵目示人的項知是來說,很不尋常。